第六章 曲中旧侣(第10/13页)

离开邵府,黄海博便引曹湛入来武宁桥桥东的武记酒肆,到窗边坐下,道:“奔波了一日,实在辛苦,还是先喝几杯热酒,解解乏气。”

曹湛摇头道:“今日接连出事,我可没什么心情饮酒。”又道:“目下看来,是有人有心针对邵氏。先是管家高敏未出金陵被劫,再是邵鸣于自家书房遇害,今日又有神秘人出现在邵氏书房。也许正如黄兄所言,凶手在找什么东西。”

起初,凶手以为东西在高敏身上,遂将其拦截,然未能有所发现,为避免事情张扬出去,只好将高敏囚禁。高敏侥幸逃脱后又失足溺死,只是意外。而后凶手闯入邵氏书房,杀了邵鸣,仍未能找到所需之物。今日再入书房寻找,却被邵拾遗与兆贝勒撞破,不得不再次出手杀人。

黄海博听完曹湛推测,摇头道:“我们推测邵鸣遇害时,他正坐在书桌前,凶手是自背后下手。如果凶手要找东西,不是应该先拷打逼问邵鸣一番,打听东西具体所在吗?为何他直接出刀杀了邵鸣?”

曹湛道:“也许凶手很清楚邵鸣为人,知道逼问难以奏效。我们当日抵达邵氏书房时,书房整整齐齐,并没有凌乱的痕迹。”

黄海博道:“今日邵氏书房也没有丝毫翻动过的痕迹呀,我看到桌案的摆设,同我们前次进去时一模一样。”

曹湛狐疑道:“那么黄兄何以认为杀死兆贝勒的凶手本无意杀人,进去邵氏书房只是为找寻东西?”

黄海博笑道:“曹兄的推测,认为高敏、邵鸣、兆贝勒三案都是同一人所为,而我认为并非同一个人。”

他仍然认为是黄芳泰命案凶手杀了邵鸣,杀人动机则是邵鸣牵涉于黄案中。除了刀伤物证外,还有黄海博本人曾遭绑架一事。那绑架黄海博刑讯逼问的主谋,肯定就是真凶正主儿,这是毫无疑问之事。曹湛曾从蛛丝马迹中推算主谋是云锦内行,而邵鸣正是江宁织锦行业的头号人物。

至于邵府管家高敏遭绑,及今日兆贝勒命案,则是同一人所为,目的都是为了得到某件物事。姑且称他为某乙。某乙本以为物事在高敏身上,于是将其拦截绑架,却未能寻获。他听说邵鸣昨日遇害,便趁今日邵府混乱之时混了进来。而今日邵氏书房之所以没有翻动痕迹,是因为凶手还没有来得及动手,邵拾遗和兆贝勒人便到了。

曹湛道:“某乙被撞破行踪,便断然出手杀人。这般狠决果断之人,为何还要留着高敏性命?”

黄海博笑道:“这一节我也能解释。邵拾遗说过,高敏熟悉邵氏产业,甚至知道许多邵二公子都不知道的田产宅第,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某乙留着高敏,将邵氏隐匿财富一一逼问出来,可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曹湛听了分析,亦觉有理,道:“如此看来,某乙其实是要谋夺邵氏财产。”

黄海博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某乙必须得留着高敏。他苦苦寻找之物,多半是能帮他夺取邵氏家产的重要物事。”

曹湛道:“果真如此的话,邵家大姑爷可就有重大嫌疑了。管家高敏前往京师,本是要分家产,途中为人所劫,这家产自然是分不成了。”

黄海博道:“邵鸣女婿是有嫌疑。另一方面,我觉得邵拾遗也有些古怪。哦,我不是说他有嫌疑,而是指邵府古怪。”

适才在邵氏书房,邵拾遗因高戈一个眼神而发怒,称邵府上上下下都是邵鸣和管家高敏亲自挑选,言外之意,似是指他自己在邵府并无心腹之人。

曹湛道:“我也留意到此节,似是邵鸣生前对邵拾遗有提防之心。按理说不应该,这对父子性格差异虽大,但邵鸣毕竟只有邵拾遗一个儿子。况且邵府上下都说邵鸣不喜欢女儿及女婿,他不对儿子好,还能对谁好?”

黄海博道:“或许是邵鸣不放心独子,所以亲自挑选精干人手,日后好成为邵拾遗之助力。”

曹湛笑道:“这样解释就通情达理多了。”

武记酒肆有两大特色:一是食材均是来自山间的野味和野菜,别无其他;二是店主认为寒食近于不食,推行“吃菜趁热”。

不一会儿,酒菜陆续上桌。先是四个小炭炉一字排开,四具陶钵搁置于小炭炉之上。伙计揭开钵盖的一刹那间,热气与香气喷射而出,真勾引得人食欲大开。

曹湛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形,甚是惊异。

黄海博笑道:“此家店主认为热菜变冷,等于美味变为劣质,因而店中菜肴均是以滚热之菜起锅。”

江南自古经济文化发达,盛行奢靡享乐之风,豪富之家往往是珍馐美馔,琼浆玉液,不一而足。现任江宁织造曹寅因与江南名流宴游酬唱,诗酒论交,为了面子,素来讲究宴饮之道。曹湛耳闻目睹之下,亦有所领悟,本以为在炭火烟熏火燎之下,陶钵中的菜品失去轻盈,难免味重,然举箸一尝,竟是样样入口清爽,且回味悠长,当即赞道:“难怪黄兄力荐,果然清新可口。”

黄海博笑道:“常人见到红彤彤的炭炉上桌,不免想象菜肴有燥热之相,此家却总能做到在火热之中取清新,保留了山野原味,这便是独特之处了。”

武记酒肆既称“酒肆”,酒亦是其特色之一,不过并不是江南最流行的黄酒,而是烧酒,其清如水,味极浓烈,被称为“酒露”,更有“人中之光棍”的外号。

烧酒跟菜肴一样,亦须热饮,酒肆伙计在桌上另置一炉,往陶钵中盛慢清水,再将烧酒壶置于水中加热,称为“隔水炖”。

曹湛本不善酒,第一口饮下烧酒时,只觉得一股热辣之气冲过嗓子眼儿,直入肚腹。隔了片刻,身上大汗冒了出来,竟觉得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

黄海博笑道:“这烧酒亦是山人所酿。山中寒湿,非得用此酒来祛风寒、消积滞。”

曹湛叹道:“原来饮食中竟有这么多门道。”

他跟随曹寅已久,西园内外事宜均由其一手打理,而曹寅为迎合江南士人享乐之风,在饮食上下足了功夫。曹湛本人没什么品位,但毕竟还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这句话,当然不是真的感慨饮食门道之多,而是觉得曹寅经营西园多了几分刻意。譬如曹寅本人最爱一种扬州饼肉,学名“葵花肉丸”[10] ,便专门聚集文士,为之题诗歌咏。此刻曹湛亲眼见到武记酒肆仅是街里坊间一普通酒肆,然极为讲究,酒、菜各有来历,虽是土人土法,却与地域紧密相关,菜式、烧酒之制作,无一不是为了更好地适应山中气候及生活。亦足见中华饮食文化之博大精深,饮食一道,并非仅仅限于富贵阶层,而是无处不在,且智慧多在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