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乾坤法象(第12/13页)

曹湛问道:“胡公可是有事?”

胡其毅摇头道:“没事,没事。老夫一个刻书的,能有什么事!”拱手辞出。

黄海博送胡其毅出门,扶其上轿,目送轿子走远后,这才返回客堂,从袖中取出信函,道:“这可太怪了。”

曹湛忙问道:“郑奇泰是谁?”

黄海博道:“他是郑端之子。”

曹湛道:“就是莫名暴毙于任上的江苏巡抚郑端吗?”

黄海博点点头,道:“郑巡抚在任时,郑奇泰曾慕名来千顷堂借书。我想难得巡抚公子有如此上进者,遂慷慨相借,由此结为朋友。可惜郑巡抚骤然过世,郑奇泰匆匆扶棺回了故里,我竟未能为其送行。”

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信皮,取出信笺来。目光上下扫过两行,便脸色大变,看到信末,竟露出惊恐之色来。

曹湛忙问道:“郑奇泰信上说了些什么?”

黄海博摇了摇头,默默将信递了过来。曹湛一读之下,亦是悚然色变。

郑奇泰在信中说:两江总督傅拉塔与丁氏失书一事有干。其父郑端因某种机缘,得知了内情,厌恶傅拉塔助纣为虐,竟谋夺江宁著名士人之书,预备上疏朝廷,举报傅拉塔。奏疏未成,郑端即在当夜暴死。郑奇泰怀疑是傅拉塔派人毒害了父亲,却因为惧祸,不敢对任何人说起。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办完了后事,扶父亲棺木返回故乡,好远离傅拉塔的势力范围。但郑奇泰却还是心有不甘,不愿秘密就此湮没,丁拂之虽然已经过世,但丁、黄两家却是世交,遂决意将真相告于黄海博。

堂中静默了许久,黄海博才喃喃道:“郑巡抚过世后,我曾到巡抚府署拜祭,安抚好友,郑奇泰当日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曹湛道:“郑奇泰大概是怕黄兄因此而惹祸上身,他刻意将信留至两年后,应该也是基于此节考虑。”

他久在江宁织造署,亦知两年前督抚不和,傅拉塔与郑端互相弹劾,奏疏中言辞极为激烈。而郑端离奇死于任上后,朝廷即对江宁地方要员进行了大调整,现任江宁将军、江苏按察使、布政使等均是郑端死后才调来江宁,就连江宁织造曹寅亦是如此,唯独傅拉塔没有动窝,依旧留任两江总督。

这一现象,极令时人瞩目。当时流言颇多,亦有人声称是傅拉塔暗害了郑端,不过旁人多不相信这一说法。之后,新任江宁织造曹寅大显身手,将江宁织造署经营成江南文化中心,引起众人瞩目,郑端事件也逐渐淡出世人视线。

黄海博问道:“曹兄相信郑奇泰信中所言吗?”

曹湛道:“我曾听织造大人提过,两年前曾有郑端是为傅拉塔所害的流言,只是无人相信。郑奇泰怀疑其父是被傅拉塔所害,本可直接援引督抚激烈互参做理由,毕竟傅拉塔、郑端二人当时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在他看来,一定真有郑端认定傅拉塔曾助人谋夺丁氏之书一事,不然郑奇泰不会将其认定为父亲遇害的死因。如果仅是猜测,得有无穷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将丁拂之豪赌失书与堂堂两江总督联系起来。

黄海博道:“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拂之赌输后继而自杀,郑巡抚离奇过世,这两起事件,时间上相距极近,虽然外人极难将二者联系起来。”

曹湛道:“那暗中窥测丁氏藏书的主顾,苦心经营多年,根本无须借助两江总督的势力,唯有一点需要帮忙,那便是运输。”

黄海博骤然醒悟,道:“不错,正是如此。难怪我总也打听不到消息,原来运书北上的是官船。”

曹湛道:“这是一条极为有用的线索,毕竟官船记录是有账可查的。如果确认傅拉塔曾在丁氏失书后征调过官船,据其调用船只数目规模,便可知他是否与丁氏失书一事相干。”

江宁城内城外水道纵横,官船码头主要有三处:

一是江东门,门外即为上新河,其地为著名木材市场,湖南、江西等省木材均运送至此。之所以以此地为木材集散之地,盖因上新河对面有江心洲,绵延二十余里,势若长堤,足资掩护,木筏无漂流之虞。

江心洲面积三万余亩,夏秋之间,芦苇森高,至十一月间便可收获,可满足江宁全城燃料之用。

二是观音门,门外即草鞋峡水道,其市名燕子矶。燕子矶之渔税,与上新河之木材税、江心洲之柴税,为大宗收入。渔税之“渔”指鲥鱼,每年定期由大海游入草鞋峡,因而江宁捕鱼渔户,均居住于附近。因鲥鱼珍贵难得,亦成为江宁专献的贡品。

三是兴中门,门外即是秦淮河口,市名下关,明时称龙江关。明代郑和七下西洋,均起程于此。其南有三汊河,为当年郑和造船之地,又称宝船滩。

黄海博思忖片刻,道:“以最便利而论,当数江东门,我敢打包票,运书的官船一定是走那里。”

曹湛道:“一定是江东门。朝廷早有定例,十艘以上船队,只能走江东门。依我估计,六万卷图书,按百本一箱算,也要六百只箱子,中等驳船,一艘顶多能装载五十只箱子,因而至少需要十二艘以上的船。”

黄海博道:“可惜江东门离城太远,我们只能明日一早动身出发了。”

曹湛笑道:“根本不需要专门跑一趟江东门。江东门与观音门、兴中门三处的船只进出记录就在江宁织造署中。”

原来曹寅自来到江南后,与诸多文士交往应酬。其人风流儒雅,文才华赡,刻意经营之下,受到江南士林甚至明遗民认同与推崇,短短两年内,便成为主持东南风雅、众望所归的人物,在江南享有极高的声誉。

虽然曹寅成果斐然,但花费开销也极大,仅维持日用排场、应酬送礼就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尽管也有江淮盐商不时“资助”,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且有受贿嫌疑,日后恐会成为曹寅的小辫子。康熙皇帝倒也舍得下本钱,命曹寅接管江东门、观音门、兴中门三关税收,这三关是江宁税入最大笔收入,堪称肥差,肥得流油。曹寅既是掌关,船只出入记录当然也在江宁织造署。只不过这种皇帝为了某种目的填补家奴亏空、动用地方重关关税之事[3] ,太上不了台面,是以并不声张,只悄悄进行,外人竟不得而知。

黄海博闻言,起初大为惊异,但再联想到江宁织造威凌两江总督之上,也觉得不足为奇。想了想,才道:“船只进出记录在江宁织造署固然方便,但调阅文书,势必会被曹寅兄知悉,他问起原委,曹兄可要将实情相告?”

曹湛沉吟道:“此事干系两江总督,非同小可,我二人先私下调查,等找到有力证据,再决定是否要告诉织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