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内外(第17/18页)
早晨下起了雨,雾气氤氲,天色灰暗。或许,比起昨天金灿灿的晴天来,这样更好,她想。不如开着租来的奥斯汀,任那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来回乱扫,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会打滑撞进一条深沟,让人抬进医院,神志不清,吵闹着让他来。尼克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都是我的错,我真不该让你离开。”
做招待的小姑娘正在餐厅候着她。煎鸡蛋和熏肉。一壶茶。那猫从水沟里出来,在她的脚下呜呜叫着。也许在她离开之前电话铃会响,岛上会发来一条信息:“D行动已付诸实施。船正在等你。”如果她在大厅徘徊一会儿,就有可能发生某件事情。墨菲会开着货车出现,甚至邮政局长奥赖利会捎来只言片语。然而,她的行李已经拿到了楼下,那辆奥斯汀也停在外面的街上。多赫尔蒂在等着说再见。
“我希望有这个荣幸,”他说,“迎候你再次光临巴利范恩。你一定会喜欢钓鱼的。”
到了托拉湖的路标那里,她停下车,冒着瓢泼大雨沿着泥泞的小径往下走去。谁知道呢,船有可能停在那儿。她走到小径尽头,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望向远处的湖面。浓雾深锁,她几乎看不出岛屿的轮廓。芦苇中升起一只苍鹭,贴着水面振翅而去。我可以脱掉所有的衣服,游过去,她想。我勉强游到那边,精疲力竭,几乎溺毙,踉踉跄跄穿过树林走到了房子那儿,倒在前廊上,倒在他的脚边。“鲍勃,快来!是布莱尔小姐。我看她快要死了……”
她转过身去,沿着原路回到上面,钻进汽车。她发动引擎,雨刷开始在玻璃上来回刮擦。
当初我是个小儿郎,
嗨,呵,一阵雨儿一阵风;
做了傻事毫不思量,
朝朝雨雨呀又风风[29]。
她抵达都柏林机场时,天还在下雨。她得先把汽车打发掉,然后在最早飞往伦敦的航班上订一个座位。她不必久等,因为半个小时之内就有一班飞机。她坐在候机室,眼睛盯着通往身后接待大厅的门,觉得就算到了这会儿,也还可能出现奇迹,门忽地开了,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那儿,没戴帽子,左眼上有一片黑色的眼罩。他会匆匆扫过那些公务人员,朝她直奔过来:“不要再搞恶作剧了。这是最后一个。现在就跟我回羔羊岛。”
她的航班宣布登机了,希拉跟着其他人一道挪着步子,眼睛扫视着同行的乘客。走过停机坪时,她回头朝挥手送别的人群里张望。有个穿雨衣的高个儿男人手里拿着一条手帕。不是他——他弯腰抱起一个孩子……一个个穿外套的男人摘下帽子,把公文箱放在头顶的架子上,他们都可能是尼克,可又都不是。她在系安全带的时候想,也许从前面座位那儿会隔着过道伸来一只手,让她认出那小指上戴着的印戒呢?她的前面一排弓身坐着一个男人,她只能看见他略秃的头顶,他会不会突然转身,一下亮出那黑色的眼罩,眼睛盯着她,突然笑起来呢?
“请借过。”
一个晚到的人挤过她的身边,踩着了她的脚趾。她很快瞥了他一眼。黑色软毡帽,脸上疙疙瘩瘩,十分苍白,嘴上叼着一根雪茄。在某些地方,某些女人会爱过,或者将要爱上这种病态粗鲁的家伙。她胃里一阵翻腾。他展开一份报纸,撞到了她的胳膊肘。一行标题很是刺眼。
《边界线上发生多起爆炸,是否会越发频繁?》
一丝隐秘的满足感温暖着她。会很频繁的。她想,祝他们好运。我目睹了当时的情况,我就在现场,我是那展演的一部分。这个坐在我旁边的白痴毫不知情。
伦敦机场,海关检查。“你是度假去了,去了多长时间?”是她想象的,还是海关官员确实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他用粉笔在她的箱子上画了一下,转向下一个乘客。
巴士车轰隆隆穿过繁忙的公路驶向终点站,一辆辆小汽车从它旁边飞驰而过。飞机在头顶呼啸着,带着其他出发和抵达的乘客。各色男女表情乏味而疲惫,等候着人行道上的红灯变绿。希拉现在要彻底回学校了。现在,她不要去四处透风的礼堂,跟咯咯傻笑的同伴们肩并肩去看通告板,而要去仔细检查舞台入口边的另一块十分相似的通告板。“难道这学期我真要跟凯蒂·马修斯共用一个房间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然后见面时又假惺惺笑着,“嗨,凯蒂,是啊,休假真开心,实在是棒极了!”不,不必了,这一套就免了吧。相反,她踅进楼梯底下那间他们称作“化妆间”的小杂物室,看见那个讨人嫌的奥尔加·布雷特霸占着镜子,省着自己的唇膏不用,在用希拉或别的女生的,拿腔拿调地说:“嗨,亲爱的,你排练迟到了,亚当急得抓耳挠腮,不过说实话……”
没有必要从机场给家里打电话,让园丁的妻子华伦太太为她铺床。家里空落荒芜,她的父亲已经不在。屋里还会闹鬼,因为他的东西保留着原样,他的书仍放在床头柜上。只有记忆,只有一片影子,已不再是活生生的存在。最好直接去公寓住,像只狗一样回到熟悉的狗窝,主人的手没碰过里面的稻草,上面只有它自己的气味。
周一早上的第一次排练希拉没有迟到,她来得很早。
“有我的信吗?”
“有,布莱尔小姐,是一张明信片。”
只有一张明信片?她拿起它。是她母亲从卡普戴尔寄来的。“天气好极了。感觉也好多了,算是真正的休息。亲爱的,希望你这次短暂旅行也很愉快,无论开车去哪儿都顺顺利利。别让排练累坏了自己。贝拉姨妈送上衷心的问候,雷吉和梅·希尔斯博罗驾着他们的游艇来蒙特卡罗,他们也向你问好。爱你的妈妈。”(雷吉是第五代希尔斯博罗子爵。)
希拉把明信片扔进废纸篓,然后到舞台上跟大家会合。一个礼拜,十天,两个礼拜过去了。她已经不再指望。她不会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舞台随即取而代之,成为最基本的生活内容,成为爱与供养。她既不是希拉也不是金妮,她是薇奥拉-西萨里奥,必须从角色出发,行动,思考,梦想。这是她唯一的良药,别的一切全都踢到一边。她试着用晶体管收音机收听爱尔兰广播,但没有成功。那播音员的声音很像迈克尔,很像墨菲,能够激起某种感觉,胜过彻底的空虚。罢了,还是穿上该死的小丑花衣,淹没绝望。
奥丽维娅:西萨里奥到哪儿去?
薇奥拉:追随我所爱的人,
我爱他甚于生命和眼睛……[30]
亚当·范内像一只黑猫一般蜷缩在舞台边上,那副角质镜架的眼镜搭在他散乱的头发上:“不要停顿,亲爱的,非常好,确实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