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中 风飕飕(第16/20页)

郑马水和围观的人都异常吃惊,胡二嫂竟然不停说着“吃屎”这两个字,转过身,朝尿屎巷缓缓地蹒跚而去,一阵风飕飕地刮过来,把胡二嫂花白的头发吹得凌乱。

他们心里都明白,胡二嫂又要去尿屎巷吃屎了,可没有一个人阻拦她。

“三癞子今天怎么把胡二嫂放出来了?”

“是呀,三癞子呢?怎么没有看见他呀?”

“谁去告诉三癞子一声吧,胡二嫂也挺可怜的,不要让她再吃屎了,让人想起来就恶心。”

“……”

胡二嫂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不会在意他们说什么,她只是在飕飕的风中走向尿屎巷。

胡二嫂走了后,围观的人们也四散而去,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活着是那么的不容易,为了一口饭吃,他们必须付出很大的精力。这年会的粮食会不会有好的收成,生意会不好好做,都是一个未知数,就像那个白色的鬼魂会不会在某个晚上降临到自己面前一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都有可能像胡二嫂那样突然变疯,到尿屎巷里去吃屎。这是唐镇人内心恐惧的根源。

23

整整一天,猪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躺在眠床上沉睡,熏苦艾草的气味从门的缝隙间丝丝缕缕地透进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追问为什么冯如月要隔三差五地在她和她父亲的房间里熏苦艾草,也没有力气在这个阴霾的日子考虑和冯如月结婚的问题。

猪牯在沉睡的过程中一直在做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深陷在一片烂泥潭里,四周一片漆黑,那黑暗中有人在狞笑,在密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怕事情。他在腐臭的泥潭里挣扎,越挣扎就陷得越深,他高举着双手,沙哑地叫喊着,他面临着灭顶之灾。这个泥潭里的烂泥仿佛都是腐烂的尸体化积而成,他在下陷的时候,有还没有腐烂的死人骨头划伤他的皮肤,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皮肤被死人骨头划破时瘆人的声音。他渐渐地深陷下去,腐肉化成的烂泥将要将他吞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直到深夜醒来之前,他一直做着这个恐怖的噩梦。

他在深夜醒来后,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两个太阳穴针扎般疼痛,头上的颅骨像是在分裂。猪牯的嗓子干得冒火,他呼出的气息只要碰到一丁点火星就可以点燃。他在浓郁的熏苦艾草的气味中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那么酸痛,每一个关节似乎发出奇怪的脆响。猪牯咬着牙走出了卧房,他看到冯如月一个人坐在厅堂的方桌旁,凝视着桌上那盏小油灯。

猪牯一脚踏出房门,心里就一阵发酸。

冯如月为什么还不睡?难道是在等他起床?

冯如月听到猪牯出门的声音,目光迅速从油灯飘摇的火光中移到了猪牯发黄的脸上。

猪牯走到她面前,沙哑着嗓子说:“如月,你怎么还不睡?”

冯如月站起来,眼睛里飘着一丝忧郁的云彩,白瓷般的脸上却挂着微笑:“哥,你注意起床了,你昏睡了一天,我一天都听到你在房间里说梦话,叫喊着,听得我心里发慌,我想进去叫醒你,你把门反闩上了,我没有办法打开你的门。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敲你的房门,在门口叫你,你就是听不到敲门声和我的叫唤,人家心里可着急了,不知道你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猪牯张口正要和她说什么,话没有出口,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冯如月赶紧绕到他的身后,给他捶背,边捶边说:“哥,你是太累了,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干什么要那么搏命呀,整夜整夜的熬,是钢铁也被铸融化了!”

猪牯咳得眼泪汪汪的。

他推开了冯如月,快步往厨房走去。

冯如月跟在了他的身后。

猪牯进入厨房,来到水缸前,一手抄起水缸木盖上放着的葫芦瓢,另外一只手打开了木盖子,将葫芦瓢伸进水缸里,舀出了满满的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着,他需要用冰凉的水把喉咙里的烈火浇灭。

冯如月站在他身后,心疼地:“哥,我给你泡好了茶呀,你不能喝生水的,你要闹肚子了多不好!”

猪牯牛一样喝完那满满的一瓢冷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有股清凉之气从他头顶上徐徐升腾出去。猪牯感觉自己从一种困境中摆脱出来,他转过身朝冯如月露出了笑容:“狗嬲的!我以为我死了。现在好了,没事了。”

冯如月目光凄迷:“哥,你饿吗?”

猪牯在喝水之前根本就没有考虑到饥肠辘辘的肚子,现在他的确知道自己饿了,他朝冯如月点了点头。冯如月走到灶台前,打开了锅盖,锅里还热着饭菜,猪牯这才发现灶堂里还有火。

冯如月和猪牯一起把饭菜端到了厅堂里,放在了饭桌上。猪牯坐下来,端起饭碗,就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不一会工夫,就把饭菜一扫而光,连一粒饭粒都没有剩下。

冯如月一直坐在他的对面,脸带微笑目光迷离地注视着他。

冯如月柔声说:“吃饱了吗?”

猪牯不假思索地说:“狗嬲的!饱了。”

冯如月又柔声说:“好吃吗?”

猪牯语塞,他用手挠着头,这个问题他实在无法回答,因为吃得太快了,光顾用饭菜塞饱肚子,吃完后竟然不知道刚才吃的东西是什么滋味的了。猪牯尴尬地笑笑:“好吃,好吃,你做的饭菜当然好吃。”

这时,猪牯和冯如月都听到了一种声音,他们同时把头扭向了一边。那声音不是屋外传来的飕飕的风声,而是猪牯父亲王秉益房间里传来的叫喊声。王秉益的叫喊声凄厉而有可怖,绝望而又无助……猪牯不禁毛骨悚然,冯如月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猪牯赶紧走到父亲的卧房门口,伸手推开了房间门,他知道父亲的房间门从来不在里面反闩的,就是怕他人老了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情,让人好及时进去。猪牯来到了父亲的床前,撩起了夏可防蚊冬可防风的蚊帐,冯如月正好端着油灯跟在他的后面。

借着油灯昏红的光芒,猪牯看到了父亲惊惶的模样:王秉益睁大浑浊的眼睛,眼睛里的血丝却清晰可见,瞳仁像是在渐渐扩散,仿佛可以看到另外一个人模糊的影子,那模糊的影子狰狞极了;王秉益整个身体战栗着,两腿不停地抽搐,双手弯曲着掌心向上,似乎他的身上压着一个人或者一块沉重的石头,他在使尽全力企图推开身上的重压;王秉益张着嘴巴,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叫声,脖子上的血管和筋脉蚯蚓般突起,随时都有可能暴破……猪牯用力地推着父亲的身体,说:“爹,你醒醒,你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