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85/92页)

司机神情紧张,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他费力超过了前面一辆巨型装卸车,嘴里骂骂咧咧的,自娱自乐吧。

“比如说,米济尔,为什么不去那里看看呢?只要在米济尔逗留一百分钟,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神话。《荷马史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肚子里没有什么货。到了,多少钱?本德先生,我该给你多少呢,嗯?”

托莱亚从后排凑上来,看着里程表。司机面对着不寻常的小费,着实吃了一惊。他不再解释什么,外乡人的咿呀声使他兴奋。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声音干巴巴的。托莱亚像年轻人那样敏捷地下了车,把背包往肩上一背,朝特兰齐特旅馆的大门走去。

白天,所有的节目按部就班地上演着,然而,夜晚并没有给人带来一丝的安慰。令人窒息的热浪不断向人们涌来。

一种无法忍受的奇怪物质。排放进大气中的镁和碘与空气混合,形成了片片七彩斑斓的孔雀翎羽,飘飘荡荡,组成了座座磷光闪闪的彩虹桥。粉色的雾霭。冻结的穹隆,凝固的时光。宜人的大海,宜人的夜晚,沐浴着春天的晚风,宽恕我们的笑声,吞噬我们的尸首。

突然,时常发生的颤抖,双肩一阵抽搐。

夜晚终于降临了。它把我们带回到现实,它把我们送回来了。遗忘终于来临,我们这些白天劳作的人,心怀希望,在遗忘中不停地挤压着血液,那是我们自己身上被撕开的伤口流出的鲜血。

真的,他在颤抖!进入夜色的那一刻,他打了个寒战。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地铁站的入口处。他慢慢地走下阶梯,步履平静而轻盈。来到地下,这里是几何结构,空气凉爽,还有灯光。令人愉悦。为什么不承认呢?人造的水泥地洞,在大自然的眼皮底下偷偷凿出的一片空间。

他是一只日光型动物。夜晚是不存在的,只是一片狡诈、无形的沼泽。一个深陷泥沼的野蛮的史前动物。瞬间,他忘却了:白日抵消了一切,恢复了他的能量和本能的反应。什么时候,哇,什么时候星座发生了变化,消灭了万物间的差异?那片暗藏在远方的灰色冻结是何时产生的?

窒息。幼虫无法到达岸边。世间万物逐一分解,滑落至无底的深渊,迷失在乌云重叠的天空,迷失在沙漠般无边的天空,不是吗?

他离开灯火通明的地铁站,沿阶梯向上,返回到黑黢黢的大街上。当他跨上最后一个台阶时,他脸上仍然挂着孩子般的笑容。他高兴,因为自己重新回到了孤寂的夜色之中。

开心的伤痛,这一刻将伴随我们一生。这一刻,就这些。

黑暗。然而,警觉的眼睛没有休息。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房屋,看不见街道,看不见行人。夜色朦胧:节约用电,节约生命,节约能源。服从、沉睡、统一步调,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就这些。

尽管如此,他看见他们了,看得真真切切。他们在空气中,他们在天上,他们在街头斑驳的阴影中。他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他们脸上还戴着面具。他过去曾经遇见过他们,在医院的候诊室,在店铺外排大队等候购买面包、猪肉、香烟的人群中,在选举委员会里,在模范协会的告诫会上,在模范协会的庆典上,在模范协会的葬礼上。

看,他跟40年前的老马尔库·万恰年纪相同。那也是一个如此的春天,他突然脱离了脚下的大地,升腾于街巷和田野之上,杀死自己,或是被他人所杀,那个夜晚在,不在,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无休止地持续。假如我能在今天夜里召集到马尔加的所有病人,我们手持火炬,列队站在排污口的斜坡上,污水从那里流入冰冷黑暗的河道,我可以在他们中间找到他。没错,我能辨认出某个跟他相像的人,某个跟我相像的人。我应该有这个能力。

关闭了电闸的都市接受了茫茫夜色。毫无生气的建筑和街道陷入夜间的荒原。看不见幽灵,没有一颗心在友好地跳动。

偶尔,可以听见脚步声。夜间巡视,乌托邦里的巡警,卑鄙的看门狗迈着千篇一律的步子。

瞬间,黑夜戛然停止。瞬间,一束光线刺破黑暗。车灯,急踩刹车的车辆,车轮上有镀层的金属螺母,一辆空无一人的破烂公交车醉汉般地摇摆驶过,从夜色中夺走了沉睡的高墙和大树,锈迹斑斑的屋檐,堆积如山的垃圾,一副自行车的把手,一把挨着扫把的斧头,一幅剪影。在高大的门廊下,出现了一个高雅的绅士。那人伫立在车辆射出的金色光芒之中,纹丝不动。宽大的额头,坚硬的头颅,目光呆滞的眼睛。一个来自古昔的人,一位从两次大战之间的相册里走出来的绅士,背靠着大门,一动不动。

突然,公交车停了。司机关闭了所有的车灯,街巷随之消失了。很快,发动机响了起来,车灯再一次打开。恐龙转过身,在楼房那扇敞开的大门前停下脚步。木门大开着,但是,门框之间却难觅那人的踪影。司机透过驾驶室肮脏的窗玻璃,诧异地向外张望。他左眼眉角处的疤痕在痛苦地燃烧。他又一次关闭车灯,在黑暗中观察。他恐怖的气息在街上肆意泛滥,街道再次沉沦在黑暗之中。

巡夜、毒素、被人捂住口鼻发出的声音,撞上电视天线的猫头鹰身体一阵痉挛。黑暗的空气,一张巨型的诱捕大网。

飞机轻轻晃动。机舱内功能完备,干净整洁。机舱呈几何构造,设备光亮如新。乘客转向左边的舷窗,但是,除了浓浓的夜色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那双蓝色的大眼睛转向他的邻座。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的年轻人,左侧眉角处有一块疤痕。这人跟那个公交车司机简直一模一样!那块疤痕、那种谦卑而又不怀好意的笑容、突出的眼球。老人俯身过去,嘴巴里说了些什么,但没有人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年轻人赞同地点点头,并且重复着老乘客刚刚说过的话,但是,他的声音没有减弱。接着,他们俩同时把目光转向空中小姐。她直挺挺地站着,身上穿着一件巴里纱长裙。透明的长裙下面是全裸的躯体。她手里托着一只托盘,她在等待。五彩的瓶子,五彩的杯子,五彩的商标。直立,裸体。金色的鬈发,白皙的皮肤,细长的手指,一张老于世故的脸,男孩子般的面容。一片片蓝色的妆容。男青年般修长的身体。那个游客——花白头发的绅士——微笑着看着这个阴阳人。他的嘴唇不停地在动,他在不停地说话,但却没有任何声响。老人的脸颊微红,衣领挺括,天蓝色的衬衣,深红色的领带,两栖动物般的嘴巴张开、闭合、张开,但没有声音。任凭那张嘴巴如何运动,但始终没有声音。他的嘴巴有节奏地一张一合,长着一撇小胡子的年轻导游兼警卫警觉起来。人体模特端着盘子,等待着答复。她身上的薄纱长裙微微飘动,你可以看见她那男孩子般的胸脯:小灯泡似的粉色乳头,通了电的,洒过香水的。阿波罗—维纳斯挺直了双肩,朝游客弯下身子。她再一次向对方提供饮料、胸脯、嘴唇,一切。哐啷,他的喉管里发出一种干巴巴的声响,一条红鲤鱼张开了嘴巴,吞噬了所有的声音。细长的领带胡乱地飘动,嘴里的阀门再次开启,贝类生物扑打着外壳,无奈地消磨着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