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86/92页)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响久久回荡在舱内,经久不息,仿佛警笛的声音。导游黝黑的脸颊靠近游客婴儿般衰老的脸。

他们挥舞着双手,在空中跳跃。同样,其他乘客也撞在一起,乱作一团。

多米尼克哆哆嗦嗦地在低矮的沙发边摸索着,他的精神突然之间崩溃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惊恐的声音,闪光的羽翅相互碰撞,一声长长的哨声,或是啸叫声,颤动、尖利、邪恶、活泼。接着,现在,欢快的水流一泻千里,愤怒、焦躁的笑声。地狱的钟声敲响了,魔鬼的夜总会。

他吃力地从狭窄、破旧的沙发上下来,漫无目的地奔向——奔向何方?房间里没有他人。只有柜橱的几扇门在嘎吱作响,那种恐怖、刺耳的声音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着,久久回荡在空气中。经过了无尽的等待,终于,马尔库·万恰出现了。

橱门、柜门疯狂地摇动,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哲学家老万恰就在此时现身了。你怎么向他解释人们的这种疯狂呢?他非常敏感,深色的服装使他显得十分严肃。在这种疯狂的环境下,你怎么向这个哲学家兼酒商解释呢?

多米尼克神色紧张地弯腰捡起那只掉落在沙发边上的漂亮皮手套。马尔库·万恰没有说话,没有回答。他像坟墓一样寂静无声。

儿子转身面对着嘎吱作响的柜橱,他感觉十分烦躁,但并没有抬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只手套掉落的地方,那只高贵的手套属于那个高贵的客人。他在等待,等待另一只手套。当那只手套也掉落在地的时候,客人就要离开了。等待是那么的遥遥无期,他转向橱柜,他朝门口走去,一路走一路嘟囔。他知道,那个幽灵就在他的身后,那个幽灵的打扮跟他一样,每一个细节都一样,那个幽灵准备出门了。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先生,我没出什么错误。只是,我要去参加那个大会。这就是我召集假正经的那些病人的原因。不能说我真的在乎。那是我的秘密:漠然。那是我们的需要。漠然是我最好的防御。过去的经历不止一次证明了这一点。别为我担心,那是秘密:漠然。”

托莱亚似乎非常厌恶自己说的这些话。他厉声说出每一个字,让他感到高兴的是,总共没有几个字,他不需要说下去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橱柜上,但那只戴着手套的手已经伸进了高贵的大衣口袋,摸索着找寻药片。

接着,他用手套揉搓着自己长长的胡须。他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好几天没有出门了。他一直在准备,准备迎接这个决定性的时刻。他终于可以出发了。灿烂美好的天气。呼吸真快乐,散步真快乐,东张西望也快乐。但是,他迈不开步子,他在等待,等待客人先行一步,等待他为自己铺平前方的道路。

瞧,天已经黑了,夜幕这么快就降临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召集他们所有的人,但是,我相信,夜色一定会让他们聚集起来的。黑夜具有创造力,不是吗?正是在漆黑的夜晚,我们开始策划欺骗和报复的行动。

马尔库·万恰离开了。他跨过门槛,走了出去。他不听托莱亚说话了。但是,在他离开之前,他在原地逗留了片刻。他感觉到了什么,因此,他停住了脚步。托莱亚背对着他,这样就可以避免跟他正面相遇,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可以判断出那人何时萌生了最后一刻的犹豫,何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橱柜的门不再吱嘎作响,一切均已平静下来。橱柜的门再次发出吱嘎的响声,收录机上的小灯亮了,仿佛陌生人肃穆的脚步声此时离这儿更近了。

没错,那个影子再一次来到他的背后,再一次附在他的背上。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究竟多久,难说。他面色惨白,两只脚好像被固定住了,一动不动。他在原地等待,直到确信自己身边没有他人。房间里只有他一个,没有其他人。托莱亚身上穿着那件褐色带插肩的大衣,一副英国哲学家的派头,脖子里围着一条蓝色的丝巾,手上戴着一副有绒毛的长手套。绒毛插肩大衣左侧衣领的下方有一个口袋,可以放置手帕。他的确在那个口袋里放了一样东西,那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从衣领往上看,托莱亚正在傻笑,露出了一排漂亮的白色大板牙。

户外的街巷,一片荒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在村尾的那座小木桥上停了下来,他想整理整理自己头上的帽子。月光皎洁、柔和。多米尼克先生骨瘦如柴,面色苍白,面对着自己的使命,他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一排排细长的火炬,或许,那些只是超长的蜡烛而已。他们沿着河边的坡道一字排开,城市的污水就是从这里流进河道的。

他从打头的那人手里接过火炬,谁也没有看见他,但他可以看见自己。他微笑着接过火把。他吹了口气,病人头发凌乱的脑袋瞬间消失了。多米尼克先生微笑着走向下一个——一个憔悴的红发农民。他也把那人的脸吹灭了。就这样,他一个接着一个地把他们都扑灭:蜡烛和脸庞,他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剩下多米尼克一个人,他手握着自己的火炬,脸上荡漾着温柔、满意的笑容。火炬在他上衣下摆的地方。梦幻般的寂静,太完美了。

又听见了那种声音——生了锈的橱门发出了那种令人生厌的吱嘎声。天空一片火红,上衣的下摆烧起来了,接着,他的手套,还有他脖子里的丝巾。当远方传来夜狗的狂吠时,多米尼克先生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

烟雾,极具磁性的幻影。只有笨蛋托莱亚能看见他们,而且,他也没有力气阻止。面对这种行将崩溃的幻影,他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

奥列斯特同志:

万能钥匙向我通报了话匣子被收治入院的详细情况。有些令人困惑。甚至连医生都还没有跟他交谈过。目前,每隔四个小时,他们会往他喉咙里塞上一把药片。根据万能钥匙的报告,短期内那家伙的情况不会有什么好转。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暴力的倾向,而且,迄今为止,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像个聋哑人。我知道,他对自己以往所做的另类调查,以及他在特兰齐特旅馆工作时的同事,均没有任何记忆。用圣韦图利亚的话来说,这孩子精神失常了。大概十天前的一个晚上,她去洗手间的时候,她看见他屋内的一盏灯亮着,听见里面传来了教授的声音,他在跟什么人说话。她心中感觉奇怪。房客从来没有人造访,也没有足够的空间接待客人。我知道,他的房间很小。再说,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泡菜夫人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她通过锁眼向里看。实际上,她一直很警觉——并不单单在那个晚上。关于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好像是那个接待员,浑身赤裸地站在镜子前面。他在跟一个名叫图德的人交谈。实际上,是在跟他从自己身体上剪下的那个小东西说话,他的目光始终盯在上面。你能想象得出来吗!图德!图德!你能相信吗?不难想象,蘑菇夫人非常害怕。他们扼杀了我们,图德!——这就是他当时的原话。他们榨干了我们,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再也没有幸福可言。我们厌恶我们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身体,还有自己的灵魂,它们像瑞士奶酪一样,布满了空洞。我们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要躲藏起来。我们不断退缩,到头来我们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了。这些都是话匣子说的。他不是在开玩笑。他很严肃,眼睛里好像还含着泪水。我们没有藏身之处,所有的出口都是陷阱,无一例外。图德就是这样说的。图德,我们会同时死去,因为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已经没有了气息。街上再也不会有消防栓了,只有污水和死亡的消防栓——韦图利亚夫人神色焦虑地报告说,这些都是他说的,她可以肯定,好像他说过的话她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那个马屁精似乎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他就站在镜子前跟他的小图德说话。老女人偷偷溜回到自己的床上,叫醒了她的老领导。小老头儿马塞尔叫她不要慌张,这没什么,没什么要紧的。教授就是这样的人,非常具有艺术细胞。但是,第二天早上,接待员没有去上班,他房内的电灯一直亮着。加夫通夫妇私下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打电话给一只眼,就是精神病医院的那个医生。不一会儿,他随救护车赶到了,这些我都已经知道。病人一丝不挂地躺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又聋又哑。他好像谁都不认识。在救护员面前,他丝毫没有反抗。但是,当他们把他放上担架时,那个小图德醒了。加夫通夫人手捂着嘴巴,似乎准备在胸口画十字祈祷了,仿佛她现在面对的是肮脏的魔鬼,仿佛她想笑,仿佛她不想笑。当他们搬动教授的时候,小图德突然一跃而起,敬了个礼。这样一来,这个恶棍暴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面目,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罪恶的背景。我很想把这个说给那个笨蛋韦图利亚听,但我还是没有跟他们夫妇啰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