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88/92页)
“但是,您对寓言是怎么看的?《时代的寓言》,”沉睡者的声音响起来了,“这是您10年前的作品。您那时已经不年轻了。”
“我告诉你,谁都想要一幅自己的画像。”老人接着说道,“你记得罗马教皇保罗三世吗?可惜的是,我没有完成那幅作品。我那时很想超越拉斐尔。我画笔下的保罗应该更加活灵活现。但是,我没有完成。查理国王突然召我去罗马。查理召唤我!”
“但是,那幅《时代的寓言》是怎么回事?时代。三幅作品。审慎。10年前画出的寓言,”倦怠的声音,连托莱亚自己都听见了,“我听说,您的作品中有一幅自画像。提香年迈时候的自画像,看上去像是这样。”
“你瞧,你掉了一个信封。”老人嘟囔着说道,语气里透着些许恼怒。
“您应该记得它。您就这一次没有在画上留下您自己的名字。就连模特儿的名字也没有,这不是您惯常的做法。”
“那个信封里有什么?你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情书吗?甜蜜的话语?哇,我以前是多么喜欢这些东西啊,这些魔鬼。长寿和持久的荣耀也意味着——”
“那个寓言没有名字。但是,那个拉丁语的座右铭是怎么回事?Ex praeterito ... praesens prudentur agit ... ni futura actione deturpet。您记得吗?意思是:今天的行动源于昨日的经验。换句话说,它来自于过去。审慎的行为。审慎的,您就是这样写的。审慎,而不是漠然。今天审慎的行为可以避免未来的偏见。您记得吗?《审慎的寓言》——这是绘画作品的标题。可能是在一个同样的春天里完成的。先生,您那时是一个审慎的人吗?”
“这封信究竟是什么内容?你为什么要藏起来?”老人追问道,“肯定是什么诱惑你的肮脏内容。我了解女人,知道她们的把戏。读给我听听,快,大声读出来——让我暖和暖和。快一点,读一读今天晚上的邀请。”
“您开始创作《审慎的寓言》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像今天这样的春天呢?一个老人头歪向左边的侧面像。我敢肯定,那是您的自画像。著名的自画像只有两幅:一幅在柏林,另一幅在卢浮宫。您的作品将成为老三。是佛朗西斯·霍华德先生的收藏,后来卖给黎哥特。瞧瞧,一个向左边看的老者。在作品的中央,一个成熟男人的正面像。然后,在右边,一个没有胡须的男人侧面像。年轻,成熟,老年。未来,现在,过去。非常审慎。审慎,不是漠然。”
“好吧,不是,在肖像画的领域里,我没有竞争对手。即使在我未完结的人生中也是如此,我是大师,几代人的大师。但现在,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刚才说过,我已经99岁了。我快死了;我感染了疾患。如果我死了,没有人会为此而痛苦。只有我的管家除外。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一个真正的美人。上帝,她仍然非常年轻!她照顾我,你明白吗?我们时常相互关照。你知道,我还是有这个能力的。我仍然有足够的力气,我还没有摆脱旺盛的罪恶。那个小女魔头占我的便宜,我的意思是说,她允许我占她的便宜。一个疯子的力量。但是现在,我生病了,我99岁了。肮脏的细菌——就像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一样肮脏。这一关我是过不去了。我告诉你,我的时日不多了。”
“那个三头妖魔是从东方来的,但是,您的领军作用是在欧洲。不是兽形的,而是人形的。欧洲,这意味着阿波罗和耶稣基督吗?凶残的狼吞噬着记忆。那个无所不能的威严雄狮代表的就是现在。未来就像是一条卑微的狗,犹豫不前。您过去梦想过审慎吗?那可是人类时代的象征。谨慎是无言的吗?”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一派胡言,我根本就不明白你要的是什么。打住吧,我快要疯了,你这个疯子,”提香开始咆哮,“我要疯了,你听见了没有?你这个疯子,让我去死吧。我实际上已经死了。我已经99岁了!”
他看上去仿佛非常疲倦,身体瘫软在地上。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再也看不见什么了。只有昏厥,这全都是因为那缓缓落下的日头。然而,那个声音又回来了。
“那头一只眼的肥猪根本不会治病。我就要死了。你们都骗我。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治愈死亡。你这个疯子,那些下流事老韦切利奥什么都明白。我告诉你,我是提香。我99岁了。”
“但是,我还是想了解被罗马尼亚国王卡罗尔收藏的那幅画,那是什么?”梦游者托莱亚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卡罗尔——查理,当然。我跟你说过,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我才中断了教皇的画像。查理五世召我去罗马。我接到查理的召唤,丢下了教皇。他们都想得到自己的肖像画,他们都想永垂青史。”
午间的太阳使他感觉浑身没有力气。他把自己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搁置在胸脯上。但是,病人托莱亚仍旧坚持,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一幅小型的作品。圣徒杰罗姆跪在地上。您也许不知道,但它的确包括在巴克里的一份收藏目录里,另外一个版本在热那亚的巴尔比家族手上。卢浮宫收藏的是临摹,它的替代品——”
老人睡着了,青筋暴露的手无力地垂放在那枚金属挂件上。但是,他的身体动弹了一下,他睁开了眼睛。巨大的眼睛,巨大的耳朵。
“替代——什么替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快死了,你这个傻瓜。没有选择。死亡,死亡,呸!”他弯下腰,但离地面距离还很远的时候就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年人咳嗽的样子令人讨厌。
“死亡”一词使他复活了,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词,非常有力,仿佛突然之间从坟墓里升了上来。
“年轻人,我不愚蠢。我知道自己抛下了什么。那块石头必须用牙齿拖着向前。没错,好像那是一块宝石似的!你知道,这是我们所拥有的全部。好好保管,别让细菌侵扰它。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瞧,我已经被你的疾病感染了。我很快就会死去,我的病是从你那里传染的,从傻瓜身上传染的。你的病会要了我的命,我99岁了。提香·韦切利奥要死了,你知道。”
他巨大、沉重的脑袋耷拉在那个贝壳挂件上。老人精疲力竭。巨大的鼾声合着身体痉挛般的运动,回响在医院的大楼里。少年托莱亚一惊,睁开双眼,闭上,再睁开,伸展双手,碰到了长凳。一时间,他感觉头昏脑涨。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离开了那个地方。接着,他在公园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张无人问津的长凳。他坐下,打开那个信封。非常熟悉——没错,是那个旧信封,是那种蹩脚的字体,还有字里行间不规律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