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89/92页)
秘密的路线,陪伴我们直到永远。是的,就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
周围升起以往常见的那种粉色的雾霭,囚犯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他返回,再次出发,再次返回:一个口齿不清的圆脸男孩。一个卷头发的圆脸天使降落在长凳的凳脚处。短小的蓝色斜纹工装裤,提洛尔风格的马甲。冷冰冰的大眼睛,短短的粉红色手指。树叶在风中起舞,湖泊在静谧中安睡。绿树环绕的湖水,默默绽放的丁香,伊甸园的夜莺围绕在哨卡的周围,雷达天线呼啸声声,地狱的臭气不可一世地向外喷涌。
闪光的信封,平整的信纸,他深深地被吸引了,迫不及待地从板凳的另一头拿过信封和信纸。一时间,他厌恶地看着它们,然后,将它们揉成一团。他朝着沙土墩跑去,猫着腰,摔倒在地上,爬起来,一屁股坐在沙子上。他开始把手中的信封和信纸撕得粉碎,细小的碎片,小得不可能再小了,最后,它们全都化成了尘土。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集在一起,开始耐心地把这一小堆往日的话语埋葬在沙丘里,用小孩儿的铲子和桶一次次地往上填土,直到不露一丝痕迹。
他凝望着这座坟墓,过了一会儿,他满意地站起身。一种等待的画面。接着,爆发出疯狂的颤音,雷鸣般的,欢快的,无法遏止的笑声。天堂般的乐园充满了一串串孩子般的笑声。越来越呆滞,越来越嘲讽。接着,笑声变得越来越沙哑,越来越苍老。
还是往日的笑声,沙哑而哽咽。
铃声。她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欲望去拿起听筒。她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长时间的沉默。最近,她时常接到这种无声的电话,而且越来越频繁。对此,她保持一种谨慎的态度,她不想妄下推断。
过了一会儿,铃声再次响起。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她反应过来,其实,这是门铃的声音。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情。没错,没有思维的思维,仿佛陷入一种瞌睡的状态。你一直在给某人打电话,其实却没有打,而这个人现在却来拜访你,但其实却没有来。但是,这一次是一种不同的声音,的确不同。
她突然想起,今天下午,她邀请了她的老同志——沉默无语的亚努利朋友。在你陷入困境的时刻,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一言不发地待上几个小时。的确,她邀请了他,因为她担心自己没有勇气一个人在家待着。那个沉默的人,他的谨慎深不可测。一个不错的主意:一个客人,替代一次取消的庆典。
她透过门上的猫眼向外看,不对,不是她要等的人。她把门打开。
“哇,真没想到!”
风度翩翩的客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大束红玫瑰。
“医院的登记卡似乎从来都不会骗人。但愿没有打扰你,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没有打搅我,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太吃惊了,难以相信。请进,医生,请进。”
马尔加医生走了进去。
“我只待一会儿,别担心。我刚好路过这里,向你表达我的祝福。其实,我不知道该祝福你什么。”
“也许你知道。你完全知道,你太了解了,但是,你就是知道也没有用。希望我将生活在无聊的时代。”
伊里娜打量着他。她眼睛上的那层绿色雾霭使他感觉紧张,同样,还有她那沙哑、干巴巴的嗓音。
“那位东方诗人,你知道的,曾经整日做同样的祈祷,希望天上的那个人能够保护他,不要让他生活在有趣的时代。他的想法实在是太正确了,非常正确。”
“或许,你不会接受这样的生活。相信我,你会发现这样的生活非常难挨,跟我们的痛苦一样难挨。实际上,我们的痛苦太有趣了。我可以坐下吗?”
“是的,当然,请原谅。坐这儿吧,这儿有椅子。抱歉,我没换衣服,没想到有人来。”
医生没有说话。沙发的对面放着一张白色的小桌子,两边各有一张绿色的扶手椅,他坐了下来。
“伊里娜,你有客人要来吗?”
“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在等一个朋友,他不是客人。”女主人的声音从厨房飘过来。她在忙着把花插进花瓶里。
“啊,虽然我不敢说自己是你的朋友,但我也不是客人。你的朋友——”
“不,我说的是别人。”伊里娜的快速反应打断了他的幻想。她回到房间,手里捧着一只高高的、圆柱形的铜花瓶。“我请了一个老朋友,大家在一起聊聊天。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打发寂寞罢了。他可以使我镇定。他的沉默,他的谨慎,他的倦怠。还有,他的自制力很强,他把怒火藏在心底。他临危不惧,是的。”
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看上去心情沉重,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经历了很多事情。我想,他是在1950年前后到这个国家来的。那时,他还很年轻——可以说,还是一个大男孩。他是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和家人断绝了所有的关系之后一直在希腊的山区参加战斗。他出生于一个富有的家庭,他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学者。当老人听说自己的儿子成了一名狂热分子,一名极端分子的时候,他自杀了。没错,他放弃了家庭,放弃了职业,放弃了祖国,他抛下了自己的一切。最后,他牺牲了一切。甚至可以说,包括他自己。”
“那现在呢?”
“隐退了。非常低调。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成为一名语言问题的‘专家’,语言哲学家。研究方言,或是语言缺陷,我不是十分了解。”
“他不打算回自己的国家去吗?现在,希腊可是一个自由的国家。那里的人民生活得很好。在过去几年里,很多人都回去了。”
“他没有回去的理由。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在那里他将会是一个陌生人,跟年青的一代没有任何联系——或者说,跟老一代也没有联系。虽然他的夫人一再催促他回去继承遗产,但他并没有这样做。突然的变故、悔恨、遗产——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很少见,我不得不承认,现在——”
“不仅仅是现在。我们喝两杯吧!不是为了庆祝什么,因为没有什么——为了你的来访。我相信,你不是为了医疗的事情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