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90/92页)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这会给我带来快乐;而且,在这样的日子里,你不可能把客人赶走的。”

他们来到露台上,伊里娜拿着一瓶红酒。他们在宽大的草编椅子上坐下。医生严肃地举起手中的酒杯,点了点头。女人莞尔一笑,深深地喝了一口。

闲聊。对话时而缓慢,时而高亢。他们感觉很轻松,像两个老战友似的相互开着玩笑。

8点钟,新的客人出现了。五官鲜明的脸庞,几近花白的头发,长而且密。他伸出一只消瘦、柔软的手。他看上去忧心忡忡,或许是因为他没有想到会有第三者在场。

马尔加在这个陌生幽灵面前显得很有精神。

“我希望你不会怪罪我的唐突,伊拉跟我聊了一点儿你的事情。”

“有件事情我们必须说清楚,那就是,我们不谈政治!”伊里娜突然打断他的话。“拥挤的公共汽车,蛊惑民心的集会,造谣者的胡言乱语,排队买萨拉米香肠、矿泉水,以及用来做尿布的棉布?不,不涉及任何有关政治的问题!”

“你误会了,我刚才考虑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情。希腊!雅典,对,就是雅典。艺术,科学,美丽,理智。而你却选择了相对立的一面。信仰,激进,战斗精神——耶路撒冷的风格!这就是我想说的。这是一种矛盾,不是吗?”

亚努利双手捧着酒杯,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红色的液体。纤细的手指,长长的指甲。柴火棒似的手臂不时地轻轻战栗。

“那么说,是希伯来人的风格!你知道那首诗吗?你们伟大的现代派诗人的作品。”

三个人有节奏地啜着各自杯中的红酒,牙齿用力地咀嚼着饼干。

“‘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日子是我放弃美学专业的那段时光,’”医生拖着长腔,慢吞吞地背诵着,“你听说过这些诗句吗?‘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日子是我放弃美学专业的那段时光。我放弃了希腊文化的粗糙之美/割舍了至高无上的依恋/奔向完美、稍纵即逝的白色肢体。我实现了我自己的梦想:成为希伯来人的儿子,神圣希伯来人的儿子。’美妙的诗句,你不这样看吗?‘希伯来人的儿子,神圣希伯来人的儿子。’作者是你们希腊的那个卡瓦菲[8]。”

马尔加看着伊里娜,她的思绪迷失在了什么地方。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向亚努利,后者也在看着伊里娜。他那双细长的手在膝盖上来回搓动,两条细腿被紧紧地包裹在那条破旧的廉价裤子里。

匆忙间,他们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伊里娜面色苍白,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发烧的病人。

“那么,结尾呢?”情绪激动的男高音继续背诵,“‘但是,什么也没有留下。享乐主义和希腊艺术在他心里就是一个忠实的孩子。’诗歌的结尾多么的精彩!仿佛无能的呐喊,不是吗?他是一个伟大的诗人,那个孤独的人。年老体衰,流放在亚历山大沸腾的泥土上。”

一时间,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决定改换策略。他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亚努利。

亚努利没有回避,神态自若地啜着杯中的饮品。

“现在,人们喜欢不断地迁移,为金钱,为冒险,或是为自由。当一个离乡背井的人突然远离了自己熟悉的环境,自己的母语,陡然之间,他也会变得更加简单。被迫适应简单的生活:食物、住房、疾病、睡眠、爱情。他曾经胸怀大志,某个——嗯——某个不切实际的目标。然而,生活在异国他乡完全是另一码事。‘对于一些人而言,他们必须回答是或不是的那一天已经来到。’记得这一句吗?‘我要去往另一个国度,我要扬帆在另一片海域。’记得吗?你记得卡瓦菲吗?”

伊里娜有些担心,她看看医生,又看看亚努利。

亚努利目光执着而坚定。他脸色阴沉,没有任何反应。像往常一样,那个喋喋不休的家伙实在有些过分。

“‘你根本找不到崭新的地方,也找不到另一片海域。/你在地球上打转,你生于斯,老于斯,故乡始终伴你左右。/你的发鬓在同一屋檐下慢慢变白。/这座城池将是你的葬身之地。至于远离/没有希望/没有船只,没有公路。/在这一隅之地你毁了自己的一生/同样,整个世界在你手里荒废。’”

伊里娜站起身,眼睛看着他们俩,但她实际上谁也没看见。她放大的眼睛里出现的是传说中的芬芳、灿烂的亚历山大城春天。她走到露台上,头顶着那片歹毒的夜空,她的眼睛迷失在土星和银河系之中。

那个假正经的家伙不知疲倦地继续唠叨着,不时地,在那个夜晚,他表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多语症和执拗。

“我年轻的时候也勇敢地参加过各种行军。但是,最终,我有一种被流放的感觉。人们有权利加入邪恶的行列,但没有权利参加对抗邪恶的斗争——你怎么看?我的工作耗尽了我的精力。具体、民主的苦难。根本不存在更加真实的流派。”

此时,电话响了。伊里娜快步冲进房间,急忙拿起听筒。

“你好!啊,是你!谢谢,非常感谢。不,应该说在意料之中。你还是跟过去一样,考虑得那么周全。太好了。是的,真是一个残酷的冬天。你说得没错,一个真正的笨蛋。我知道,室内没有取暖设备,还有学校,图书馆,电影院。你的夫人是怎么应对的?你说得对,是的,当然。没有,你没有打搅我。是的,我这儿有几个朋友。啊,我以前可没有听说过这个笑话。是的,胡言乱语者的一个特点就是,他每天都可以生产精彩的新笑话!”伊里娜开心地哈哈大笑。当她放下电话时,她脸上有一种忧愁而茫然的表情。她有些担心,为什么?因为自己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因为自己过早地拿起了听筒,因为这不是自己等待的电话,还是因为这个毫无益处的夜晚拖延了那么久,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转过身,对大家解释道,“是加夫通先生!他特地打电话祝贺我。他很有心,每年都记得我的生日。”

“照你这么说,你认识毛里丘!马塞尔!马太!这我可没有意识到。”医生嘟囔着。他低头擦拭着自己的眼镜,他非常小心,不想让自己左边的那只人工眼睛被别人看见。

“我们很久没见了。他们把这个可怜的人从那家国家级的报社赶了出来,然后把他派到协会,负责协会的报纸。他的职业生涯已经接近尾声,离退休没有多长时间了。我们成了朋友。他是个非常不错的人,帮了我很多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