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第10/12页)

坎贝尔考虑了片刻,咧嘴笑了,“但我们抢先一步把你招致麾下了。”

“是的。”

“好的,那我们现在已经达成共识了?”

“是的。你会安排好一切吧?我该怎么联系你呢?”

“不,除非你火烧屁股了,不然不要主动联系我,通过迪特尔告诉我什么时候打电话给豪利。事实上,我现在并不在柏林。”坎贝尔说着,转身欲走。他突然回头问道,“对了,是谁在招募你当线人?”

“一个以前认识的老朋友。”

“所以是谁?”坎贝尔不依不饶。

“马库斯·恩格尔。”亚力克斯说着,心中竟奇异地升腾起一股背叛朋友的负疚感,“为什么这么问?”

“我对谁在下钩钓鱼感兴趣。而且,我们很难确切掌握苏联人的动态近况,所以有时我们也退而求其次,转而留意和他们共事的德国人的情况。”

“他之前在K-5工作,后来组建了新的情报组织,升职了。我不觉得他是专门做招募情报人员工作的,只是他碰巧认识我,所以就想把我发展成线人。”

“搜集情报的方式是什么?”

“跟你要求我做的差不多。他相信我的直觉。”

“那你好好干吧。”说完,坎贝尔转身走进迷蒙雾幛中,再次化身为难觅踪迹的幽灵。

亚力克斯深吸了几口气,勉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和心境。他突然间意识到,他的呼吸声是现在唯一能听到的声响。运输机已经停留下一片诡异可怕的寂静。周遭一切皆被浓墨渲染般的漆黑吞没,既无月华映洒,亦无路灯照明。孑然一身独立于黑暗中,犹如溺水般的恐慌焦虑漫上心头。毫无疑问,他们正筹划盘算着就此把他留在这个“合适的位置”,由他在遍地圈套间穿梭奔走,为他们搜集情报,但没有人能永远保持警醒,不跌落陷阱之中,终有一天他会暴露身份,无所遁形。

国会大厦的墙壁是亚力克斯眼下唯一能仰仗的标示物,他只能贴着墙根摸索前行,才不至于在幽暗雾气中迷失方向。前方不远处间或有几盏车灯闪烁着猝然扎进黑暗中,想必已经走到了交通较为繁华的威廉大街。每每有车驶来,他都下意识地蹲伏躲避,尽管他清楚那些车主在如此晦暗的环境下不可能看到他的存在。在如墨夜色和浓稠雾气地掩护下,他可以悄无声息地前往任何一个地方。

横亘在地的肯定是废弃的梁柱或其他低矮的东西,因为亚力克斯被绊倒飞扑在地时,他的胫骨没有碰撞到任何硬物。他伸出手试图减弱落地的冲击力,但还是猛烈地跌落于冰冷的地面,前额一侧猛烈撞上某个尖利物件,温热的鲜血当即缓缓流出。他瘫倒在地,为自己的笨拙鲁钝自责不已,熟悉的恐惧再次于全身奔涌,压得他无法动弹,喘不过气来。夜里的寒气拂过脸颊,逐渐侵蚀整个身体。平躺在地,犹如置身暗无天日的阴森坟墓。他感到身下如沼泽般潮湿黏腻的土壤正伸手钳制住他,誓要把他拖入无底的深渊。他生长于此,终究也会殒命于此,10多年流亡海外也不过是注定宿命的缓期执行。既然结局已经写就,那么最后是谁扣下扳机显然已无关紧要,是纳粹还是马库斯,抑或是坎贝尔又有什么区别呢?当年,当他的父母拖着疲倦的身体爬进那趟列车时,是否也和如今的他一样茫然绝望?也许他们唯一的慰藉便是他们的儿子已成功逃离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然而,他又回来了。重回故土,与历史打了个必输的赌,下场便是眼前这般,孑然一人瘫倒在碎石堆上,等待死神降临,成为众多受害者中的一员。不!亚力克斯在心底呐喊。他拼尽全力伏地挺身。他不能死在德国,这片土地已埋葬过太多的犹太人了。他轻抚额头,鲜血并未成股流出,应无大碍。亚力克斯挣扎着起身,在废墟残骸间蹒跚前行,一开始跌跌撞撞,之后越走越顺,在黑暗中愈来愈应付自如,他突然间充满了信心,他可以倚仗自己的双腿一路走回圣塔莫尼卡。而在这迷局中,他已抢得先机,只有他知道马雅可夫斯基到底在哪儿。编造补足故事余下的情节,这不正是作家擅长的吗?

倘若坎贝尔今晚依约放出马雅可夫斯基变节的消息,明早卡尔霍斯特一收到消息肯定会再次上门盘问艾琳,还好原先定好的供词和目前的情况不会起冲突,她只需要坚持她的说法,再适时表现出惊诧和失望,或者多一点儿被蒙在鼓里的气愤,但她必须做好再次被盘诘的心理准备。

亚力克斯果断拐往玛丽恩大街,沿着路缘上桥,这条街就算闭着眼他都能找到。既然他已经回到了封锁区外的苏占区,也许会有几盏街灯为他点亮前路。一定要思虑透彻有哪个环节会出差错,随时可能漂浮上河面的尸体就是最大的定时炸弹,但这个他如今也已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不管那些石头是否能绑住马雅可夫斯基的尸体,只要它们能为他多争取一些时间就好。坎贝尔应该精晓该如何完整并丰满这个故事。随后,关于马雅可夫斯基叛投的报告密传回卡尔霍斯特,他们必将全神贯注于此,而不会把目光投向施普雷河。假使他们能将故事编得完满并成功应付各方质疑,那么这比马雅可夫斯基本人还要有价值。只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故事无漏洞与环节薄弱的基础上。

桥上缓慢驰来一辆卡车,亚力克斯立即停下来背过身去。如果尸体不幸被找到,又该如何应对?吕措夫广场的前车之鉴教给了亚力克斯一个道理,必须提前为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做好计划。联想到吕措夫广场,他的脑子里不禁回响起坎贝尔的声音,“本来事态不该那样发展的”,但本来事情又是该如何发展的呢?即使他们找到了马雅可夫斯基的尸体,他们也很难锁定凶手,只因现下的柏林正值危急存亡之秋,人人自危,每个人都有可能做出疯狂的行径,而一个苏联人在夜里独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然而最后与他见面的人却只有一个,而且,没有人能抗得过真正的刑讯逼供。屋子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死了。只要艾琳一日不离开柏林,他们二人就不可能从随时暴露的危险之中脱身,加之她的保护伞已经消失,要逮捕她简直易如反掌。

亚力克斯毫不费力便准确无误地找到艾琳的家门,门缝处漏出几缕微弱的烛光。他轻敲了三下门。

“天哪,你受伤了!”艾琳一开门就注意到了亚力克斯头上的血迹。她一手紧攥着睡袍的衣领,一手拿着蜡烛,犹如童话故事里某些只在夜里苏醒的人物。她关切道,“怎么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