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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怜巴巴地耸了耸肩膀,那姿势给人的感觉和教授截然不同。“就一把牙刷,”他说,“还有几件衣服。一个包。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他在匈牙利的职业是农业记者,拉茨说,但他还替秘密警察干着第二份工作。一开始是做线人,最近才为了挣钱当上了杀手。他在匈牙利国内执行过几次任务,不过他不愿意——请原谅,尊敬的阁下——不愿意谈及具体细节,除非能保证他不会在西德遭到起诉。教授是他的第一次“国外任务”,但一想到要杀害这样的人,他就觉得这有悖于自己的道义感。
“教授是一个正直的人,博士阁下!是有名望的!不是什么犹太佬,也不是牧师!我为什么要杀害这个人?上帝啊,我也是个有尊严的人!我是有气节的!嗯!”
“把你接到的命令告诉我。”
命令并不复杂。他们说,他要按响教授的门铃——于是他就按了。教授肯定在家,因为他们说星期三晚上他要单独辅导学生,直到九点钟。教授确实在家。他要说自己是帕利的一个朋友,从德布勒森来。他擅作主张,没有这么进行自我介绍。一进屋子,他就要利用一切便利手段杀掉博士,但最好是用绞索,因为那玩意既可靠又不会发出动静,只可惜总有把受害者的脖子勒断的风险。他们说,他也得杀掉海伦娜——说不定得先把她干掉,这要看是谁来给他开门,谁先死谁后死他们并没有被特别要求。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他又带了一副绞索。博士阁下,拉茨殷勤地解释说,绞索这东西用过之后不一定能再解开。然后他应该打电话给波恩的一个号码,向彼得报告说“苏西今晚在朋友那儿过夜”——苏西是教授在此次行动中的代号,尊敬的阁下。这是成功之后的暗号,不过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博士阁下,必须得承认自己并没有成功。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从这儿打电话吗?”我问道。
“就从这座屋子,一点不错。打给彼得。嗯。那帮家伙凶得很,博士阁下。他们威胁我的家人。我实在是没办法。我有个女儿。他们给了我严格的指示:‘从教授家里打电话给彼得。’”
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惊讶。既然匈牙利秘密警察已经认定教授是西方的间谍——他都干了十五年了——那么可想而知的是,他们对教授家里打出的电话肯定也会起疑心。
“如果失败的话你该怎么办?”我问。
“如果任务无法完成——如果教授阁下有客人,或者由于什么原因没待在家里——我就得找个电话亭打电话,说苏西正在回家的路上。”
“随便哪个电话亭都行?”
“哪个都行,博士阁下,如果任务没完成的话。彼得可能会给我进一步的指示,也可能不给。如果没有指示,我要立即返回布达佩斯。如果是另一种情况,彼得也许会说‘明天再试试’,或者说‘两天之后再试’。这时一切都得由彼得来决定。”
“波恩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他背出了号码。
“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一块卡其布手绢,几张冲印得很糟糕的家庭照片,其中有一个年轻女孩,应该是他的女儿。三个东欧产的避孕套,一包拆开了的苏联香烟,一把歪歪扭扭的开罐头折刀,一看就是东德的产品。一截没上漆的铅笔,九百六十西德马克,还有点零钱。一张“维也纳—慕尼黑—维也纳”的二等车厢返程票。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哪个间谍口袋里装的东西能差劲到这种程度。匈牙利的情报部门里难道没有派遣员吗?没有审核员吗?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还有你的雨衣。”我说,看着他从门厅取来了雨衣。那衣服还是崭新的,口袋里空空如也。雨衣是奥地利生产的,质量很好。肯定花了不少西德钞票。
“这是你在维也纳买的?”
“没错,博士阁下。当时下着倾盆大雨,我一点遮挡都没有。”
“什么时候?”
“嗯?”
“用什么买的?”
“啊?”
我发现他很容易就能激怒我。“你赶的是今天早上的第一班火车,对吧?火车从维也纳发车时商店还没开门,对吧?昨天晚上那个匈牙利外交人员来找你之后,你才拿到钱。那你是什么时候买的雨衣,又是用什么钱买的?难道雨衣是你偷来的吗?是这样的吗?”
他先是皱起眉头,然后颇为大度地对我的失礼付诸一笑。显然他这是原谅我了。他慷慨地冲着我摊开双手,“可雨衣我是昨天晚上买的啊,博士阁下!到慕尼黑车站的时候!用的当然是我自己的外币,是从匈牙利带来准备买东西用的!我可没撒谎啊!嗯!”
“收据还留着吗?”
他像个圣人似的摇了摇头,仿佛是要给年轻人一个忠告。“留着收据,博士阁下?我可得给你个建议啊。留下收据,等于是求着别人来问你钱是从哪儿来的。收据嘛——就好比是揣在口袋里的间谍。嗯。”
借口太多了,我一边想,一边迫使自己不再去注意他那灿烂的笑容。一段话里给了太多的答案。我所有的直觉都在告诉我,拉茨说的故事里的每个人、每件事都不能信。让我产生怀疑的,并不是暗杀计划制定得有多么马虎——无法让人信服的证件、衣服口袋里装的东西、那双鞋——甚至不是这项任务从根本上说就有点不可思议。苏联卫星国搞的低水平行动我见得多了,早已把这类外行的做法当成了常规。眼前的这几个人让我感到不安,是因为他们在我身边的行为显得很不真实,我觉得他们给我准备了一套故事,自己掌握的却是另外一套;觉得他们把我弄到这儿来是为了起到某种作用,而且几个人的集体意志要求我闭上嘴,配合他们演下去。
然而与此同时,我自己也被困住了。我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时间,只能姑且相信他们告诉我的一切。我当时的处境就好比是一个医生,虽然疑心病人是在装病,却只能照着他的症状去替他治疗。按照游戏规则,拉茨算是战利品。匈牙利杀手主动要叛逃到西德来,这可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不管杀手有多么无能。出于同样的考虑,这个杀手也面临着相当大的危险,因为开展如此重要的暗杀行动的时候,不另行采取监控措施是不可想象的。
教科书上说,有疑虑的时候,就从行动的角度去想办法。他们是不是在监视教授的房子?有必要去做这种假设,虽说这栋房子要监视起来并不容易,十五年前指挥特奥多尔的上线们选中此地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它坐落在一条树木繁茂的死巷的尽头,房子后面是一条河。通进花园的小径是沿着一条渺无人迹的曳船道过来的。但是房子的前门廊却处在路过这儿的每一个人的视线之中,拉茨从前门进来时很可能已经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