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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我知道。
餐馆里的人几乎都死了,除了他自己,先生。最靠近墙的人被炸得粉碎,他接着往下说,丝毫没意识到他这是在描绘我自己最害怕的噩梦。现在他写了一篇东西,先生,他觉得有必要说一说,算是为了和平做一个温和的宣言。他需要把这篇文章登在我的报纸上,也许能有点好处,他觉得在这个周末或者下个星期一登出来就可以。他想把稿费捐献给慈善机构。他估计能有个几百美元,也许更多。在贝鲁特的医院里,这点钱还能给人们带来一线希望。
“我们需要停一停,先生,”他用毫无生气的声音解释说,这时旁边的那个女人替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叠文稿,“停下来,缓一缓。在战争中间停歇一下,找出一条中间道路。”
只有在贝鲁特的科莫多尔旅馆,发生这样的事才会显得很自然——一个被炸弹炸过、想要追求和平的人,请求一个并非记者的人帮助他进行一项毫无希望的事业。尽管如此,我还是答应他我会竭尽所能。我和要等的人处理完事情之后——当然了,那个男人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说,不过也许我可以找提尔132那边的阿斯米上校谈谈——我在旅馆的房间里坐下来,手边放着一杯酒,开始读他送来的文章。我打定主意,这篇文章只要有一点点说得过去的见报理由,回到伦敦之后我就会从情报部在舰队街133上的无数友好人士里找个人施加点压力,把这件事办成。
这篇文章写得很糟糕,很快我就读不下去了:情绪激动、不知所云,它向全体犹太人、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发起呼吁,请他们想想自己的母亲和孩子,要心怀爱意,共同生存。它敦促大家寻找一条相互妥协的中间道路,还援引了一些并不准确的历史事例。它提议建立一种新的宗教,“就像圣女贞德本打算带给我们的那样,但英国人不许她那么做,所以把她给活活烧死了,根本不理会她的尖叫和普通民众的愿望”。他说,这一伟大的新运动将“在精神上把闪族人134团结为一个充满爱心和包容的集体”。接下来文章就彻底失去了方向,只好求助于大写字母、下划线和一排排的惊叹号。等我读到最后,这篇文章已经根本不是作者一开始想写的东西了,而是说起了“坐在离爆炸中心最近的那面墙边的一大家人,有小孩子,还有爷爷奶奶”,说他们是怎么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还不止一次,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每次都让索尔陷入自己痛苦的回忆之中。
突然间,我不知不觉地替他写起了这篇文章。是给她写的。给安妮。一开始是在我的脑海里,接着是在他文稿的空白处,后来我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没用过的A4纸写了起来,很快就写满了,于是我又拿了一张。我在冒汗,汗水像雨水似的从身上往下淌;贝鲁特的夜晚有时就是那样,安静倒是挺安静,但一阵阵潮湿、令人浑身发痒的热浪却从山坡上滚滚而来,海面上则笼罩着一层讨厌的灰色烟雾,就像硝烟似的。我写啊写啊,心里还想着她会不会再打电话来。我写文章时就像那个被炸弹炸过的男孩,要写给一个我并不认识的女孩看。我写啊写啊——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我才惊恐地发现——写的全是些装腔作势的废话。我宣扬着特立独行的精神,诉说着伟大的情感,自以为是地抨击着人类邪恶那无法终结的轮回,还有人们总是在无休无止地寻找,要为自己的错误行径寻找理由。
要停一停,那个男孩说过。停下来,缓一缓,在战争中间停歇一下。在这一点上我纠正了他。我也纠正了安妮。我对他们说,人类冲突的历史上就算有过停歇,那也不是为了缓和,而是要让冲突变得更剧烈。停歇是为了重新划分世界,让坏蛋和受害者发现对方,让贪婪和剥夺再次集结。我写文章时就像是一个心肠太软的少年,第二天早晨,我看到写满自己笔迹的纸扔了一地,中间是一个空空的威士忌酒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认识的任何人会这么干。
于是我做了自己唯一能想到的事。我把纸扔进洗手池付之一炬,然后把纸灰捣碎倒进马桶,冲进了贝鲁特被尸体碎块堵塞的下水道。完事之后,为了惩罚自己,我到海边疯狂地跑了起来,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仿佛要摆脱身后追逐着我的不知什么东西。
我是在朝着汉森跑,跑得离自己越来越远,但在这条路上我还有一站要停。
我要找的德国姑娘布丽塔原来是在以色列,在内盖夫沙漠135中央一座由光秃秃的灰色棚屋组成的监狱里,那地方离一个名叫雷维维姆的村子很近。棚屋周围挖出了一道壕沟,围着双层的带刺铁丝网,四角各有一座有人值守的瞭望台。就算监狱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别的欧洲犯人,也没人带我去见他们。我在那儿看到,跟布丽塔在一起的都是些年轻的阿拉伯姑娘,大部分来自约旦河西岸或加沙地带的贫穷家庭。她们在自己的巴勒斯坦同志的教唆或是威胁之下,对可憎的犹太复国主义者犯下了种种野蛮的罪行,通常都是在集市安放炸弹,或是把它们扔进平民乘坐的公共汽车。
我从比尔谢巴136坐吉普车到了那儿,开车的是情报局一个行事果敢的年轻中校,他的父亲在少年时代就被性情古怪的温盖特将军训练成了一名夜袭队员,当时以色列还处于英国的托管之下。上校的父亲还记得,温盖特会光着身子蹲在自己的帐篷里,借着烛光在沙地上画出作战方案。每一个以色列士兵好像都在谈论他的父亲,还有不少人会谈起英国人。托管时期结束之后,以色列人觉得他们已经彻底看清了我们,到今天我们可能还是这副模样:反对犹太人、愚昧无知的帝国主义者,好在还有些不一样的英国人能挽救我们的形象。迪莫纳137,以色列人存放核武器的地方,就在那条路的前方。
不真实感并没有离我而去。恰恰相反,它反而增强了。我似乎已经失去了和他人的处境保持距离的能力,可这对我们这个行当而言是至关重要的。我的感觉,还有我对别人的感觉,似乎比我的观察还重要。在黎巴嫩,如果你放松了警惕,很容易会对以色列人产生一种不假思索的憎恨。可是我已经不可救药地沾染上了这种毛病。我曾经冒着恶臭走过被摧毁的难民营里的满地烂泥,曾经蜷缩在堆着沙袋的茅屋里,这些经历让我确信,除非最后一个巴勒斯坦孩子永远闭上谴责的双眼,否则以色列人对复仇的渴望永远都无法平息。
也许那位年轻的上校隐约感觉到了我的这种想法,因为我虽然是从塞浦路斯飞过来的,可是离开贝鲁特毕竟才几个小时,我感受到的东西也许还能从脸上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