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再谈赛马经(第6/8页)

要辨识出柯并不轻松。杰里注意到的第一人丝毫不像柯本人,而是站在老沙侠身旁的年轻华人骑师,高瘦如衣架子,丝质长裤紧夹股沟。他以马鞭抽着自己的马靴,仿佛模仿自己曾在英国体育报刊看过的动作。他身穿柯的颜色(“天蓝与海灰的方格”,据《金东方》报道)。与沙侠一样,他也凝视着杰里视线之外的东西。接下来,杰里注意到自己站立的平台下方来了一匹枣红色新进马匹,牵引的马夫是个痴笑的胖子,穿的是肮脏的灰色连身服。它的号码被小毯遮住,不过杰里看过相片,亲眼看到后对它更加熟悉。其实他很了解这种马。有些马匹基本上就比同侪高出一等,在杰里眼中,“幸运纳尔森”就是这样的骏马。本质有点优秀,他心想,乖顺听话,目光大胆。但不是每场赛事让女人猛下注的年少栗色马。受本地气候的限制,马匹体型较小,但“幸运纳尔森”的状况不输任何人。这一点杰里很确定。一时之间,他为“幸运纳尔森”的状况担忧起来。它在冒汗,侧腹与蹄侧过于油亮。随后他再看一次“幸运纳尔森”大胆的目光,以及稍显不自然的汗水痕迹,他的心脏再度噗噗悸动。那家伙狡猾得很,事先为爱马淋过水,让它外表可怜。他津津有味地回想起老爸杉波。

细看良久,这时杰里才将视线由骏马移向马主。

德雷克·柯先生,曾荣获大英勋章、轻松赚进莫斯科中心的五十万美元、离群独立,站在直径十英尺宽的白色水泥梁柱阴影下。一眼望去,这人丑陋却不碍眼,高大而微微驼背,这种姿态本该与职业有关,像是牙医或补鞋匠的样子。他做英国式打扮,宽松灰色法兰绒长裤,黑色双襟西装外套,腰身过长,突显了双腿无法站直的缺陷,为削瘦的躯体增添皱垮的外貌。他的脸与颈光滑如旧皮件,无须,众多皱褶看来如熨过的褶线般明显。他的肤色比杰里料想的还深,几乎令人怀疑混有阿拉伯人或印度人的血统。他头戴相片中那顶不称头的帽子,是深蓝色贝雷帽,耳朵从帽子下探出,有如蛋糕上的玫瑰。眼睛极细,帽子压顶后显得更窄。棕色意大利皮鞋,白色衬衫,上排纽扣敞开。没有装饰品,连望远镜也没带,却带了五十万美元的迷人微笑,嘴角接近耳朵,露出金牙。他的微笑似乎品味着人人的好运,也包括自己的好运在内。

然而,他身上有点必须细察方能察觉的小细节。有些人具有这样的细节,如同紧绷的情绪,看在服务生总管、门房、记者的眼中,一眼就能看出。老爸杉波也几乎有。这种细节代表着坐拥资源、随传随到、呼风唤雨。需要东西时,躲藏一侧的人会跑步奉上。

现场活跃起来。赛马场职员借扩音器要求骑师上马。痴笑的马夫拉下小地毯,杰里很高兴地注意到,柯事先倒梳爱马的皮毛,以强调其状况差劲。高瘦的骑师别扭地缓缓走到马鞍旁,以紧张而亲切的口气对另一边的柯呼唤。此时开始离去的柯忽然转身,爆出一个单音节的字回应,是什么字听不清楚,并没有特定对象,也不见任何人有所反应。是责骂,还是加油?是对下人的命令?丝毫无损他原有的灿烂笑意,嗓音却严厉如鞭响。马匹与骑师纷纷离去。柯也离开。杰里火速冲上楼梯,走过午餐室,来到楼座,拖着脚步走到角落,向下望去。

这时柯已不再独身,有伊人随侍在侧。

两人是一同登上看台,或是女人间隔一段距离尾随柯而来,杰里无从确定。她好娇小。人群纷纷入座时,他只瞥见周围男人敬让时黑丝一闪,起初他视线过高,没瞧见她。她的头与周围男子的胸部等高。随后他再度瞧见坐在柯身边的她,娇小,毫无邪气的华人贵妇,上了年纪,肌肤白皙,打扮得整齐雅致,让人难以想像她曾年轻过,或曾穿过这身巴黎定做黑丝套装以外的衣服,上面的盘花纽扣和凸起的刺绣花纹,犹如轻骑兵制服。库洛播放迷你幻灯片供他欣赏时顺口提及,这老婆很会惹麻烦。爱去大商店拿东拿西。柯派手下抢先一步,向店家承诺有拿必付。

《金东方》里的报道指出,她是“早年的生意伙计”。杰里看出言外之意,猜想她曾在丽致坐过台。

群众的狂啸越来越带劲。

“威斯特贝,签了没?你签它了没,老兄?”苏格兰人克莱夫·朴尔腾冲着他直来,酒喝多了,汗水直流,“‘开阔空间’哪,老天爷!即使大家看好,你还是能赚个一两块啊!去签去签,必中无疑!”

“开跑”一声为杰里省下回应的口水。群众呼声暂停,高升,然后涨满全场。一连串马名与号码,噼噼啪啪从四周的座位传来,马匹从栅栏里飞奔而出,由嘈杂声牵引向前。起跑两百公尺步伐闲散。再等一阵,激烈癫狂会取代怠惰的气氛。杰里记得,破晓时分训练马儿时,马蹄必须罩上软垫以免扰人清梦。从前杰里跑战争新闻的空当,有时会起个大早,过来这里欣赏训马过程。幸运的话,会碰上够力的朋友,跟他们回到多层而具有空调的马厩,观看呵护宠爱的程序。由于日间车流声淹没了马匹嘶吼声,缓缓前进的耀眼马群看似无声无息,只是漂流在薄薄的翡翠河上。

“‘开阔空间’一路领先,”戴着眼镜的克莱夫·朴尔腾以不确定的语气高呼,“不愧大家看好。精彩。干得好,‘开阔空间’,干得好。”众马开始弯进最后直线跑道。“快呀,‘开阔空间’,跨大一点嘛!骑呀!抽鞭子啊,蠢材一个!”朴尔腾尖叫着,此时就算是肉眼也能看出,天蓝与海灰色的“幸运纳尔森”正往前头冲去,对手很识相地让路。另一匹马做出挑战之姿,随后泄气,不过“开阔空间”已落后三个马身,骑师则高举马鞭,猛力抽向后腿。

“抗议!”朴尔腾大喊,“理事哪里去了?有人作弊让马放慢脚步!一辈子从没看过作弊做得这么明显!”

“幸运纳尔森”优雅地奔过终点,杰里迅速将目光转向右边,压低视线。柯不为所动。不是东方人那份谜样的神情。杰里从不信那套迷思。当然也称不上是淡然无感。只像是心满意足观看仪式进行,如同德雷克·柯先生正在大阅兵。他娇小的疯妻直挺挺站在他身边,仿佛历经一生风风雨雨之后,总算听到专门为她演奏的颂歌似的。杰里霎时想起老佩特如花似玉时的模样。杰里心想,杉波的“骄傲”夺得第十八名时,佩特的神情正是如此。站姿也一样,勇敢面对失败。

颁奖仪式如梦似幻。

虽然典礼中缺少蛋糕桌,如此普照的阳光,连最乐观的英国村宴主办者也不敢奢求,只是镀银奖杯之华丽,远胜过赢得二人三脚赛跑后乡绅颁发的有磨痕的小杯。六十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或许有点夸张。一位头戴三十年代无檐帽的女士气质出众,站在白色长桌中间,显得既多愁善感又骄矜自大,如忧国忧民的志士。她行礼如仪。理事会主席递给她奖杯,她立刻转交出手,仿佛怕烫到玉手一般。德雷克·柯与妻子两人开怀浅笑,柯仍戴着贝雷帽,从欢欣簇拥的支持观众中走出接过奖杯;无奈仪式进行过快,他在围起来的草地上欣然来回走动时,摄影师没抓住镜头,只得要求演员重演光辉的一刻。气质出众的女士因此不太高兴,旁观者窃窃私语之际,杰里隐约听见她说出“真无聊”等字。奖杯最后总算归柯所有,气质出众的女士闷闷不乐地送出价值六百美元的栀子花,之后东方人与西方人心满意足地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