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道 三 绅士(第7/16页)

沈夜熙干咳一声,转过头假装观察窗外的美景——其实那只有水泥地面和几棵夹缝里的野草。

这时病床上溢出一声有些含糊的抗议:“光棍?很多医生都没结婚,都是光棍啊。”

黄芪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地在姜湖脑袋上使劲按了按:“这孩子别是刚才麻药打多了,傻了吧?”

赶紧被沈夜熙心惊胆战地给拉住:“黄医生手下留情,他是病号!”

“没事,打不死,打死算医疗事故。”

“人家这是海外侨胞,高学历引进人才,普通话说到这地步不容易了……”

黄芪嗤笑一声:“高学历引进人才跑到你手底下,拿着一壶醋钱干卖命的买卖,敢情他是真缺心眼。”

沈夜熙觉得自己几次三番能从他手底下活命,实在挺不容易。

姜湖看这位医生的目光立刻带上两分敬畏,半天才鼓足勇气低声下气地说:“医生,我能不能和沈队说几句话?”

黄芪说:“没事孩子,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用急着交代遗言。”

姜湖:“不,我想交代遗言,我想交代案情。”

黄芪大奇:“哟?你犯事啦?”

姜湖:“……”

沈夜熙眨眨眼:“黄医生,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盛遥中午的时候跟我要能上网的笔记本,他现在肯定在色诱护士,企图把她们都变成从犯,你信不信?”

黄芪杀气腾腾地瞪了沈夜熙一会儿,心里权衡了一下,觉得以他对盛警官的了解,那没节操的人做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相当高,于是冷哼一声,大步走出去,把门摔得山响。

“恭喜你成为中国第一具木乃伊,浆糊同志,”黄芪出去以后,沈夜熙才叹了口气,“说吧,什么情况?”

沈夜熙的称呼先是从一开始客客气气的姜医生,变成不怎么客气的小姜,再后来替他担惊受怕这么一场,终于变成了简洁明了的外号:“浆糊”。

可惜姜湖没留意到,他正被火辣辣的伤口折磨,好半晌,才深吸了口气,等到那阵疼痛缓和了一点,艰难地开口说:“当时爆炸只有一次,却有两次爆炸声。我想那应该是个微型的录音装置,或许不在炸弹上装着,所以拆弹组也没有检查出来。”

沈夜熙皱起眉:“什么?你肯定?”

“肯定,那天护士说的话是真的。两次爆炸声的间隔很短,当时大多数人在第一声爆炸响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乱了,并没有注意到真正的爆炸实际发生在第二次声音发出的时候。”

姜湖的声音很轻,但是咬字依然像是新闻联播那么准:“我不知道嫌疑人为什么那么做,可是他就好像……就好像是站在一边观察车上的人的行为一样。”

沈夜熙听着他的声音发虚,于是轻轻地拍拍他没受伤的一边肩膀:“你慢慢说,累了就歇会,咱们不急。”

姜湖一把抓住他的手,沈夜熙惊觉他的手凉得像个死人,姜湖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低低地说:“不,很急。听我说,嫌疑人即使是专家,爆炸装置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易弄出来,他绝对不可能每天做一个,然后拿着四处坐车。要么对方不是一个人,是个团伙,要么,他是准备了很多备用的炸弹。”

“团伙的可能性……”

“如果是团伙的话,他们会在同一时间造成很多的爆炸案,这样才能扩大影响,但是这起不是,嫌疑人在观察爆炸案发生时车上人反应的行为,并作出他自己的评估,这种行为非常个人化,肯定带有某种感情倾向。”

“你的意思是,这是个疯子,并且准备好了要大干一场?”

“他作案的间隔太短了……”姜湖紧紧地抓着沈夜熙的手,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着急,他的气息有点颤抖,“这说明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了,按照犯罪升级理论,以前一定有过相似的案子。”

“这种性质的案子,如果有,肯定转到我这里来,可我没听说过。”沈夜熙尽量固定住姜湖的身体,不让他乱动。

“不一定是公共汽车爆炸案,可能是其他一些情况,被当成事故处理的,或者……他可能原本就不在本市。”姜湖急喘了几口气,“这人……这个人还很有可能是个外地流入本市的,每天坐着不同的公交车上等着他的目标,他……”

他说不下去了,脸色惨白惨白的,咬住牙,另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床单:“我的骨头……是不是断了?”

“肋骨骨裂,”沈夜熙低下头看着他,“用不用我立刻叫医生?”

“不……谢谢,我不要止疼药。”姜湖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那个人……他很危险,很快会有更过激的行为,他……”

“嘘——你别说了,我都明白,一会儿我就把你这的情况通知其他人,你别动,我叫黄医生过来一趟。”

简直是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姜湖想,自己大概是因为身体上的疼而导致的精神上的脆弱,所有那些尘封的旧事,全都趁着现在一股脑地恍惚而过,那些狰狞的面孔,不得救赎的人们,阴沟里的尸体,以及……大睁双目的求救者。

他就像是从一条漆黑的甬道里通过,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无数深陷其中的人渴求着他手上那点萤火之光的救助,可他自身难保。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地陷落下去,他看着人性和苦难,在最极端、最下作的地方挣扎不已。

可是每个人都能崩溃,他不可以。

因为他是医生,他是所有人退无可退时候去寻求帮助的那个人,他不能表现出无力,失去众人的信任。

姜湖觉得自己的后背就像是着了火,可是他得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习惯了这样的状态,因为所有的——那些犯罪的人,被伤害的人,他们都在看着他,都在等着他,他没有示弱的权利,只能把自己的生命拉长再拉长、或是,压缩再压缩。

姜湖手里的萤光照亮了一点路,然后他看见一个孩子,或者七八岁,或者更小,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又像是他自己——那孩子站在那里,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姜湖觉得自己也变得很小很小,他的手掌开始失去力量,身体一缩再缩,直到和那孩子一样高。然后他试图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个被困的孩子,可是他够不着,任凭他怎么努力也够不着那孩子一分一毫,姜湖于是拼命地向前跑去,可是……

就像光和影,光跑得再快,影子永远在前边,姜湖慢慢地停下来,看着孩子眼角流下长长的泪痕,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一步之遥,其实是时间。

他所经历过的过去,会化成一个又一个的深渊,等他某一天乏力或者懈怠的时候,就一股脑地扑上来,把他拉下去,万劫不复。梦里孩子的身影越来越黑越来越暗,姜湖觉得自己脚下开始松动,像是踩着什么绵软的东西,像沼泽……他迷迷糊糊地想,那个他一直惧怕的时候,就是现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