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6页)

我们一起看了《情比姐妹深》。

等到安琪打开灯,蒂什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我又开始上班了。”她用哭腔宣布,双手遮住眼睛,露出珊瑚红的指甲。安琪边倒红酒,边拍拍她的膝头,用充满关爱的眼神看着她,生怕别人没看到。

“天啊,亲爱的。为什么呢?”凯蒂低语道。她连低语都是娃娃音,而且字字分明,好像上千只老鼠啮咬饼干那样爽脆。

“泰勒上幼儿园了,我想我该回到职场。”蒂什才停止啜泣,说着说着却又哽咽起来,“我需要一个目标。”她最后两个字像是吐出来的,好像吃到什么脏东西。

“你有目标啊。”安琪说,“不要听社会告诉你要如何持家,不要让女权主义者”——她看了我一眼——“让你觉得心虚。你拥有她们所没有的东西。”

“说得好!蒂什,安琪说得很对。”贝佳主动加入讨论,“女权主义就是要让女性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大家狐疑地看着贝佳,小米的哭声突然从角落爆发出来,大家的注意力,还有安琪手中的红酒,一下子都倾注到她身上。

“斯蒂芬不想再生了。”她啜泣道。

“怎么会?”凯蒂说得义愤填膺。

“他说生三个够了。”

“是他够了还是你够了?”凯蒂愤愤不平地说。

“我也是这样跟他讲。我还想生个女孩,我想要有个女儿。”

大家抚摸小米的头发,凯蒂则摸摸自己的肚子,眼睛盯着壁炉上安琪三岁儿子的照片,哀怨地说:“我想要有儿子。”

蒂什和小米轮流抹眼泪、发牢骚——我想要小宝宝……我一直梦想有个大家庭,生好多好多孩子,我要的就只有这样……难道想当妈妈也有错吗?我很同情她们,她们看起来真的难过,对于人生不如意的人,我也颇能惺惺相惜,只是点头点到后来,该同意的我都同意了,实在找不到其他话来说,只好躲进厨房,切几片芝士,省得在客厅碍事。我高中的时候就知道这种比惨大会,也知道要不了多久,场面就会越来越难堪。过一阵子,贝佳也跑来加入我,拿起碗盘刷洗起来。

“每周都要这样闹一次。”说着她眼珠转了半圈,表示她不是厌烦,只是觉得可笑。

“是想用泪水涤净心灵吧。”我接话道。我感觉得出来她希望我多说点话。我知道这种感觉。

每次我快要套出大八卦时,我都恨不得把手伸进受访者嘴里,直接把消息从他舌头上取出来。

“在参加安琪的小型同学会之前,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过得那么悲惨呢。”贝佳小声地说,她拿了一把干净的菜刀,切了几片瑞士进口的葛瑞尔芝士。其实我们这里生产的芝士,够整个风谷镇的人吃了。

“呃,不知道也好,这样你就可以过着肤浅的生活,也没人敢说你很肤浅。”

“听起来很有道理。”贝佳说,“你们高中的时候就会这样了吗?”

“嗯,常有的事,除了背地里互扯对方后腿的时间之外,剩下就是诉苦了。”

“我庆幸当年的人缘那么差。”她说着笑了起来。“没想到长大后竟然更不上道。”

我也笑出声来,帮她斟了一杯红酒,我感觉仿佛又回到青少年时期,有点荒谬,有点好笑。

我们嘻嘻哈哈回到客厅,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她们一齐抬头盯着我们,好像一群充满怨怼的怨妇。

“好啊,你们两个居然玩得那么开心。”凯蒂啐道。

“也不想想我们镇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安琪接着说。看来她们聊天的话题扩大了。

“这个世界怎么了?怎么会有人伤害那么小的女孩?”小米哭着说,“可怜的孩子。”

“而且还拔掉她们的牙齿,这点我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凯蒂说。

“我只希望她们活着的时候,大家可以对她们好一点。”安琪抽抽搭搭地说,“为什么女孩子要对彼此那么残忍?”

“有女同学找她们麻烦吗?”

“有几个女同学,放学后把娜塔莉堵在厕所的角落里,剪掉她的头发。”小米哽咽地说。她痛苦的脸肿胀着,上头红一块白一块。

睫毛膏掺着泪水,一条一条沾染到她的衬衫上。

“她们因为自己稍微与众不同,就喜欢找其他女孩子麻烦。”凯蒂一边说,一边用袖口揩眼泪。

“‘她们’是谁?”

“问卡蜜儿,她负责报道这篇新闻。”凯蒂说着扬起下巴,我记得她高中就有这个小动作,这表示她准备拿我开刀,而且开得理直气壮。“你知道你妹有多糟糕吧,卡蜜儿?”

“我知道小女生多少都遭遇过悲惨的生活。”

“你这是在护着她?”凯蒂瞪着我,眼睛冒火。我意识自己被卷入风谷镇的是是非非中,内心非常惶恐。斗争又开始袭击我的小腿肚。

“凯蒂,我跟我妹根本不熟,哪里说得上护不护着她。”我假装厌烦地说。

“你为那些小女孩掉过一滴眼泪吗?”安琪说。她们团结起来围攻我一个。

“卡蜜儿没生过小孩。”凯蒂一派假道学的口吻。“我想她感觉不到我们为人母的伤痛。”

“我是真的替她们感到难过。”我真诚地说,但听起来却很假惺惺,好像选美佳丽在呼吁世界和平。我是真的很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出口就变得那么廉价。

“我无意出口伤人。”蒂什说,“但看来没有小孩的人,有一部分的心是死的,心窗是紧闭的。”

“我同意。”凯蒂说,“直到我怀了玛蒂森,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成为女人。我的意思是,最近很多人说科学和上帝互相抗衡,但似乎只要一提到孩子,两边立刻握手言和。圣经说要果实累累,子孙绵延,这很科学呢。呃,反正归根究底,女人天生就是要生孩子嘛,对不对?”

“大女人。”贝佳压着嗓子说。

贝佳开车送我回家,因为凯蒂想在安琪家过夜。反正明天一早会有奶妈帮她带她的宝贝女儿。贝佳拿女人憧憬当母亲的心态开了几个玩笑,我干干地赔笑了几声。我心想你生过两个小孩,当然可以开这种玩笑。我非常不爽。

我换上干净的睡衣,在床角正襟危坐。今晚不能再喝了,我低语道。我放松肩膀,拍了拍脸颊。

我叫自己要乖。我好想刻字:糖在我大腿上发烧,卑鄙在我膝盖骨附近发烫。我想划开皮肤,刻上“不孕”两个字。我不生孩子,我的子宫永远派不上用场,永远维持空旷纯朴。我想像我的骨盆裂开,露出一个干净的空洞,像动物离去后留下来的巢。

那两个小女孩。“这个世界怎么了?”小米刚才边哭边说的时候,我还没什么感觉,这种悲叹听多了,早就听腻了。但现在我有感觉了。我感觉风谷镇出了问题,出了很大的问题。我想象罗伯特·纳什坐在安的床边,回忆他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看见娜塔莉的妈妈,对着女儿的旧T恤埋头痛哭;我看见十三岁的我,手里捏着妹妹的小花鞋,在她房间的地板上绝望地啜泣;我看见艾玛,正值十三岁,心里还是个孩子,身材却已出落得凹凸有致,拼了命想取代我妈念念不忘的玛丽安;我看到我妈边想念玛丽安边掉眼泪;我看到艾玛欺凌弱小,边大笑边跟死党剪掉娜塔莉的头发,卷发一绺一绺飘落到地上;我看见娜塔莉戳瞎女同学的眼睛。我的皮肤在尖叫,心脏在我的耳朵里怦怦直跳。我闭上眼睛,用双臂搂着自己,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