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比·天/现在(第5/7页)
犯罪现场的照片从老秃子的活页夹里露出来。一条血淋淋、肥嘟嘟的腿。一件薰衣草紫的睡衣一角。那是黛比。
老秃子发现我在看,便把照片塞回去,好像怪我多管闲事似的。
“我想大家已经有了共识,认为路尼·天才是凶手。”钢丝头边说边在皮包里翻找,一团一团的卫生纸掉了出来。
猛然听见爸爸的名字,我着实吓了一跳。路尼·天。可悲的家伙。
“我没说错吧?”她继续说,“他去找佩蒂,逼她交钱出来,结果跟平常一样空手而归,一气之下头脑发热。我说这人本来就疯疯癫癫的,对吧?”
钢丝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瓶子,像演电影那样脖子一挺,把两颗阿司匹林扔进嘴里,然后盯着我,等着我附和。
“呃,我想是吧!我跟我爸不熟。他和我妈大概在我两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后来也没什么来往。他有一年夏天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就是出事前那个夏天,可是……”
“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她对我翻了个白眼。
“但是那个男人的鞋印又怎么说?”摊位里面有人发言了,“警方没有解释为什么屋子里会有男人的血脚印,天家又没有人穿皮鞋……”
“警方根本也没解释什么啊……”老秃子说。
“对呀,就拿那摊血迹来说吧,”莱尔转头看着我,“蜜雪的床单上沾到了一摊血,血型跟你们天家人都不符;可惜那条床单是从慈善机构领的,所以警方认为那很可能是前任物主的血。”
“爱心床单,品质良好。”没错,我们天家人是“爱心”系列产品的使用者,例如爱心沙发、爱心电视、爱心台灯、爱心牛仔裤,甚至连窗帘都是从慈善机构领来的。
“你知道要去哪里找路尼·天吗?”大学生问,“可以帮我们请教他几个问题吗?”
“如果能联络上班恩当年的朋友更好。你在金纳吉镇有门路吗?”老秃子补充道。
有人开始议论路尼·天好赌成性、班恩的朋友们,以及警方办事不力。
“嘿!”我嚷了一声。“那班恩呢?你们就这样放过他了?”
“这个案子就是有史以来最离谱的误判,”钢丝头女士疾言厉色地说,“少在那儿装蒜,该不会是想袒护你老爹吧?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可耻吗?”
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的钢丝头上黏着一坨蛋黄。三更半夜的,谁吃鸡蛋啊?我心想。还是说那坨蛋黄从早上就在那里了?
“玛格达对这个案子深表关切,巴不得赶快帮你哥洗清冤情。”老秃子说,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毛。
“班恩很优秀,”玛格达马上回应,冲着我抬起下巴。“他会作曲又会写诗,总是为身边的人带来希望。我说丽比,你应该要多多了解他才是。”
玛格达面前堆着一叠活页夹,天家人每人一个,她正用指甲在上面比画。最厚的那叠活页夹上面贴满了我哥的照片:小时候的班恩一头红发,面无表情地拿着一架玩具轰炸机在玩;黑发的班恩刚落网,拍照时一脸惊慌;现在的班恩蹲在牢里,红发长回来了,表情变得认真,双唇微启,好像有话说到一半。第二厚的是黛比的活页夹,照片上的她打扮成吉普赛人,准备要去参加万圣节变装舞会。她红红的脸颊、红红的嘴唇,棕色的头发上绑着妈妈的红色头巾,屁股翘到一边卖弄性感。照片最右边是我长满雀斑的手臂,我当时正伸手要去牵她。这是我们家的照片,应该从未曝光过才对。
“你从哪里找到的?”我问。
“到处找喽。”她用肥厚的手掌遮住照片。
我垂下眼睛看着桌面,克制自己想扑上去的冲动。黛比尸首的照片又从老秃子的活页夹里溜了出来。我越过桌面,抓住老秃子的手腕。
“把那鬼东西给我收好!”我声嘶力竭地威胁他。他把照片塞回去,像拿盾牌那样将活页夹挡在胸前,对我眨了眨眼睛。
这下大家全都好奇又有点不安地看着我,好像本来以为我是只温顺的小白兔,没想到发作起来竟像得了狂犬病。
“丽比,”莱尔像脱口秀的主持人那样柔声安抚我,“没有人怀疑你当时不在屋内,也没有人怀疑你经历了其他孩童无法忍受的苦难。不过,你说你亲眼看到整个案发经过是真的吗?还是别人要你这么说的?”
我突然想念起黛比,想起她用肥短但灵巧的手指帮我编蜈蚣辫,还说蜈蚣辫比一般的辫子还难编,并一边冲我的脖颈哈热气,发出烟熏香肠的味道。她在辫梢系上绿色蝴蝶结,像绑礼物那样绑起来,然后扶着我站在浴缸边缘,让我可用手拿镜子看到洗手台上面的镜子倒映出我扎着蜈蚣辫的后脑勺。这就是黛比,她什么事情都非要做得漂漂亮亮不可。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班恩之外的人杀了我们全家。”我的思绪回到现在,回到活人的世界,回到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世界。“更何况他自己也没有上诉啊!也从来没想过要出狱!”我没有和罪犯打交道的经验,只知道他们动不动就要上诉,那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即使胜诉的机会微乎其微。每次说到监狱,我就想到橘色的工作服和黄色的文件夹。班恩是因为自己无动于衷才会被定罪的,跟我的供词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有足够的理由可以上诉八次!”玛格达盛气凌人地说。原来她跟那些来我家门口叫骂的女人是同一阵营的。万幸莱尔没有我家地址。“丽比,没有上诉不代表有罪,而是你哥哥当时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就心灰意冷吧。”
莱尔睁大了眼睛。
“哎哟,我的天啊,你真以为人是班恩杀的。”他忍不住大笑。虽然他是不小心的,也只笑了一声就忍了下来,但他是打从心底觉得我很好笑。“对不起。”他小声地道歉。
我从来没有被人嘲笑过。不管我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大家总是严肃看待。没有人敢嘲笑一名受害者,而我也不是提供欢乐的小丑。
“好啊,爱怀疑你们就自己怀疑个够吧!”说着我从椅子上跳下来。
“不要这样嘛。”警察脸说,“有本事就留下来说服我们啊。”
“他。没。有。上。诉。”我像幼儿园老师一样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对我而言,这就说明了一切。”
“那我只能说你是白痴。”
我朝他比了中指,力道之猛,足以让手指插进冰天冻地的土壤里;比完后我掉头就走,其他人在我背后窃窃私语:“还是当年那个说谎精啊。”
我冲回人群中,在众人的腋下甚至是胯下推挤,一路挤回凉爽的楼梯间,将喧哗声抛在身后。我这晚唯一的胜利是口袋里那一沓钞票,以及了解到这群人其实跟我一样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