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比·天/现在(第6/7页)

我回到家,打开所有的灯,抱着瓶身黏糊糊的朗姆酒上床,侧躺着,细细打量蜜雪折成箭形的纸条。刚才忘了要卖。

那天晚上,我的宇宙倾斜了。本来世界上就有相信班恩有罪和相信班恩无罪的人,两群人马平均分配在天平的两端;现在,地下室那摊位上的十二个陌生人在口袋里放了砖头,啪哒啪哒全跑到支持班恩无罪的那一端,轰的一声,局势突然一面倒。什么脚印呀、血迹呀、爸爸发疯呀;什么玛格达、班恩写诗、带给众人希望呀。自从班恩入狱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和跟我意见相左的人正面交锋,而我却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对自己的说辞也没有几分把握。换作是平常,我顶多对这耸耸肩、一笑置之,但是这群人是如此笃定,又如此轻蔑,好像他们早就对我讨论到不想再讨论,讨论到已经没有拷问我的必要。我去之前还以为他们会像我以前遇到的人一样,愿意帮助我、照顾我,解决我的难题;没想到他们却嘲笑我。难道我真的那么幼稚?意志那么容易动摇?

“不!我是真的看到了!我是真的看到了!”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但我知道我这是在自欺欺人,我根本什么也没看到。那又怎样,不行吗?严格说来我的确什么也没看到,但是我听到了。我之所以只听到是因为当我的家人纷纷死去时,我正躲在柜子里,而我是个没用的胆小鬼。

那天晚上,我在我们三姐妹的房间里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屋内寒气逼人,窗户上结了一层霜。黛比睡到半夜跑来跟我挤一张床,我们常常睡在一起取暖,她肉肉的屁股贴着我的肚子,把我挤到冰冷的墙角。我从会走路开始就会梦游,所以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跨过黛比身上,只记得蜜雪睡在地板上,跟往常一样把日记本抱在怀里,一边做梦一边吸着钢笔,口水和墨水混合,顺着下巴往下流。我们家又冷、又挤、又吵,所以大家都需要睡个好觉,不管吵醒谁都是在讨打;因此我没有试着叫醒蜜雪,要她回床上睡。我把黛比留在床上,打开房门,竖耳倾听走廊另一头班恩房里的动静。尽管嗓音压低,但还是跟噪音一样嘈杂。说话的人自以为声音很轻。光线从班恩的门缝底下透出来,我决定去跟妈妈一起睡。我轻手轻脚走过走廊,掀开床单、钻进妈妈的被窝里,贴着妈妈的背取暖。妈妈冬天睡觉都穿两条运动裤外加好几件毛衣,抱起来好像大个的毛绒娃娃。平常我爬上床她都没反应,但是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她迅速翻过身来,我还以为她生气了,没想到她竟一把抱住我,还在我的额头亲了一下,跟我说她爱我。她很少把“我爱你”三个字挂在嘴边,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说是这样说,不过也有可能是我事后添油加醋。总而言之,她说完“我爱你”之后,我就再度迅速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我醒过来发现妈妈不见了。门外传来班恩的叫嚣和妈妈的号啕,但是因为房门关着,我什么也看不见。此外还有其他声音:黛比在哭,哭喊着叫妈妈、妈妈、蜜雪、蜜雪,接着就是斧头划过空气的声音。我当时就知道那是斧头了。铁器切开空气的声音,绝对错不了。

奇怪,怎么都没听到蜜雪的声音?平常都是她叫得最大声,怎么今天没了声响?妈妈尖着嗓子大喊快跑!快跑!

我像定格似的在房间里聆听房门外的动静。震耳欲聋的枪声。有东西倒在地上,连我脚下的地板也跟着震了起来。胆小的我只希望这些事情离我越远越好。我半个身子缩在衣柜里,半个身子露在衣柜外,身体前后摇摆,嘴里喃喃念着走开走开走开。门轰然打开。杂沓的脚步、凄厉的哀号,班恩发了疯似的自言自语;一阵怒号,一阵男性低沉的怒号,是班恩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班恩的声音,他大叫着丽比!丽比!

我打开窗户,爬出带破洞的玻璃窗,窗口离地面将近一米,我屁股着地跌在积雪上,袜子湿了,头发被矮树丛的枝丫勾住。我拔足狂奔。

丽比!我回头看,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盏灯亮着。

我跑到池塘边,蹲在芦苇丛里,两只脚丫冻得红通通的。我像妈妈一样包得紧紧的,睡袍底下还穿了一条棉毛裤,却依然冷得发抖。北风吹掀睡袍,从衣角灌进来,吹得我的肚子冷飕飕的。

手电筒的光胡乱照在芦苇丛的叶尖,落在不远的树丛,打在我面前的空地上。丽比!又是班恩的声音。他找过来了。小乖乖,待在原地不要动哦。好乖!待在原地不要动!手电筒的光越来越近,靴子踩过雪地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把脸埋在袖子里嘤嘤哭泣,想破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想干脆站起来,反正牙一咬就过去了。正想着,光束突然掉头,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黑暗中等着活活被冻死。屋内的那盏灯也熄了,我待在原地,动也不动。

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我冻僵了站不起来,只能就着微弱的晨曦爬回屋内;我的脚掌比铁还硬,握拳的双手也冻得张不开。到了家门口,正门大开,我一跛一跳地进了屋子,厨房门口的地板上有一摊呕吐物,豌豆和胡萝卜的碎末儿清晰可见。除此之外,整间房子一片血红。妈妈躺在我们三个女儿的房间门口,黛比仰倒在妈妈旁边,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上有一道血痕。我大喊蜜雪的名字,但其实心里明白她已经死了。我踮脚走回我们的卧室,只见蜜雪手里抱着娃娃,弓着身体侧躺在床上,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

放眼望去,没有一样东西完好如初,不是破了、裂了,就是彻底地毁了。玻璃罐装食物被砸到墙上,家乐氏玉米片撒得满地都是,其中一片还掉在妈妈胸前的伤口上;这真是一场混乱的大屠杀。而蜜雪的鞋子被鞋带绑在便宜的吊扇上,在半空中左摇右晃。

我步履蹒跚地走进厨房,将电话扯到地上,拨了黛安阿姨家的电话,这是我唯一会背的电话号码。阿姨一接起电话,我立刻尖叫大家都死了,声音尖到连我自己都耳朵发疼。我钻进冰箱和烤箱中间,等待阿姨来接我。

到了医院,护士用镇静剂让我镇定下来,医生切除了我三根冻死的脚趾和半根无名指。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只剩下等死。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直挺挺地坐着。我把思绪从儿时出事的家中拉回来,回到我长大后睡卧起居的房间。我健康得跟一条猎犬似的,想死恐怕还要等好几年,所以必须从长计议。多亏我有一个精打细算的天家头脑,我的心思立刻从死人身上转到我自身的利益上。丽比·天找到未来的路了!你说这是求生本能也好,但说穿了不过就是两个字: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