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醒来时听到有人在哭。是内尔。哭得很悲伤。我从睡垫上爬起来,推开蚊帐走了出去。我看见她坐在屋前的地板上,怀里搂着一个女孩,就是那天晚上和赞本争吵的女孩,这会儿正哭得浑身发抖。内尔朝身上只穿着内衣内裤的我笑了笑,女孩却旁若无人地继续哭。我走回屋里。女孩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内尔瞅准这个机会,对她柔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Tatem mo shilai,意思是他会回来的。过了好一阵,她们才站起来,内尔帮女孩擦了擦脸,然后带她走出去,下了楼梯。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长裤和衬衣都穿上了。

“今天早上的故事可多了。”她对拜尼说。拜尼一直待在厨房的纱门后边。我都没注意到。

“跟我说说呗。”我穿过蚊帐,走到桌旁和她坐在一起。她穿的又是那件淡绿色的衬衣,上面还有女孩刚才留下的泪痕。

拜尼拿来了咖啡。我说了声谢谢,他笑了笑,冲内尔说了句什么。

“他说,你说话的样子和他在基奥纳的表兄很像。”说完,她把桌上的一张纸朝我推了过来。

班克森:

我知道你急着回去,可在这个天堂般的地方多待几天又有什么不好呢?对不对?这次错过了,将来也许就没机会了。我没带你一起去,别怪我。内尔得有人陪着。而你这个南方人是最称职的人选。

“他把你的船开走了。”她说,“刚才那姑娘叫乌米,是赞本的女人。他和她分手了,说是很快就要离开这儿,搬到澳大利亚去。他和芬刚刚一起走的。这些天芬总往外跑,全都是和赞本在一起。可他根本没采访他,而是在和他商量怎么把那支该死的笛子弄到手。”

我回想起这些天他动不动就玩失踪,情绪波动得很厉害,的确有些魂不守舍。还有,那天晚上赞本把我误认成芬,朝我走过来时一副老友相见的架势,后来看清楚是我,不是芬,他才缩了回去。

“我真傻,连这都没看出来。”她说,“好几个星期了,他一直在对我撒谎。”

他都告诉过我些什么?他说他知道去那儿的路,说等到下一次满月的时候笛子就会换地方了。他说他要从河的上游进村,这样就不会被人听见,不会有人发觉。我完全低估了他。我还以为他会永远都那么充满惰性,永远都沉迷在曾经丧失的机会和衰运里难以自拔。

“他一定答应给赞本钱了。”她说,“去澳大利亚的钱。”

没有马达,就算现在马上出发,也得花上至少一天才追得上他们。或许可以找一条大点的汽艇把我送到孟般亚去。我站了起来。“我去找人。我们得想办法拦住他们。”

“到了这个时候,你那么做只会走漏他们的计划,事情会变得更糟。”

我没了主意,犹豫不决地待在原地。

“就留在这儿吧,求你了。”

他们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这是我能和她单独相处的唯一机会了。我坐了下来。

“你担心他的安全吗?”

“他带着枪呢。我更担心部落里那些人的安全。”

“他们会不会一路追到这儿来?”

“假如他们亲眼看到是他,有可能。否则,他们可能会先怀疑是其他部落干的。孟般亚有很多敌人。”她把芬的字条撕得粉碎,“他真该死。”

门口的楼梯底下出现了五六个小孩的头,他们不请自来,转眼已到了楼梯中间,正在爬最后几级楼梯。

她注视着他们,眼中充满了期待。她最懂的是他们。

“我们继续干活吧。”我说。

她招手让孩子们进来。

那天上午剩余的时间,我都在观察这个喜欢观察别人的人。她又一次完全进入了她以往那种角色。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孩子们围着她坐成一圈,有三个小孩还非得挤着坐在她腿上。他们在玩拍手的游戏。大家都按同样的节奏拍手,还得依次用叫喊做出某种反应。她一边用左手在大腿上敲着节拍,一边用右手记笔记,轮到她做反应的时候,她居然还能用塔姆语对答。当最小的那个女孩喊出答案时,所有人都被逗乐了,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只有内尔没听懂。旁边一个年纪大点的男孩笑完后给她解释了一番,内尔听罢也不禁大笑起来,引得其他人再次笑倒在地。

过了一会儿,她先换了一组人,然后又换上另一组人。不知为何,他们似乎都懂得要按顺序来,要等到她来叫他们。她和别的组在一起玩游戏的时候,在一旁等着的人没有一个过去打断她。整个上午,拜尼都在不停地拿点心给大家吃,所以众人的精力都还挺旺盛。我一直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注视着这一切,直到内尔同一位老人交谈完,把我叫了过去。她问我是否听说过Bolunta。我说没有。她说它好像和Wai有点相似。那位老人叫昌塔,据说他见过一次。他母亲的名字叫平罗。

“我没听说过平罗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哪个部落有跟Wai相似的仪式。”

“他小时候见过一次。”

“几岁?”

内尔问他。他摇了摇头。她又问了一遍。“五六岁吧,他说。”

我算了算那大概是多久以前。在这个地区,他算是相当老的人。他的脸皱缩得厉害,五官塌陷到脸中间,颌骨顶端长着一个大瘤,快和他的左耳垂一般高了。他头发掉光了,牙齿也没了,每只手都只剩下拇指和另外一根指头。他绝对过九十了。他很快就意识到尽管是内尔在跟他讲话,但真正问问题的是我。于是,他回答问题的时候便朝我看过来,他的眼睛很清澈,没有青光眼——部落里其他很多人,包括小孩都得了这种病。

“也是一种部落仪式?”

“是。”

“多久举行一次?”我问。

“我见的次数也不多。”内尔翻译道。她没问他我的问题。她问他,他都看到了些什么。我笑了笑,她冲我耸了下肩,又问了一遍。

他说不知道。内尔提醒他,这么说不行。她事先规定,不允许这样回答。

“我只记得一点点。”

“在那一点点里面,你都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妈妈的裙子。”

“谁穿着你妈妈的裙子?”

听到这个问题,昌塔似乎有些难为情。“告诉他这种事很正常,”我说,“告诉他,在基奥纳部落,这很正常。”

她照说了。昌塔清澈的目光在我们俩身上来回扫了好几遍,他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开玩笑。“告诉他,是真的,我本人就在基奥纳住过两年。”

可昌塔的疑虑似乎有增无减,他想要退出。

内尔非常谨慎地选择措辞。她又讲了几句,一边说,一边像授课时指着黑板一样指着我。她的语气很庄重,近乎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