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18/50页)
亲爱的科莫兰(他想,以后都不会再有“斯特莱克”先生了吧):
我看见你在文件最上面列的调查清单。查查阿杰曼和康乃馨酒店,我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手机开着,如果想让我回来,给我打电话。
我在你门外设了个闹钟,调的时间是两点。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五点去阿灵顿一号,跟西娅拉·波特和布莱妮·雷德福见面。
外间桌上有水、扑热息痛和阿司匹林。
罗宾
他拿着便条,静静地在行军床上坐了五分钟,心里想着自己该去哪儿吐,但身体还在享受着洒在背上的阳光。
四片扑热息痛和一瓶阿司匹林——差不多了,一定会吐的。十五分钟后,他冲进肮脏的厕所,吐了个天翻地覆、臭气熏天。他由衷地庆幸罗宾不在。回到办公室外间,他又喝了两瓶水,并关掉闹钟——那玩意儿老是让他的脑袋突突直跳。仔细考虑一番后,他选了套干净衣服,带上沐浴露、体香剂、刮胡刀、剃须膏,从旅行包里掏出毛巾,从地上的一个纸箱底部翻出一条游泳裤,又从另一个纸箱里取出一对灰色的金属拐杖,便挎起运动包,另一只手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下金属楼梯。
去马利特街的路上,他买了个家庭装的牛奶巧克力。斯特莱克在军队医疗团认识的伯尼·科尔曼曾跟他解释过,宿醉的大部分症状都是脱水和低血糖导致的。而这些症状又必然会延迟呕吐时间。斯特莱克胳膊下夹着拐杖,大口嚼着巧克力。每走一步,他的脑袋都疼得厉害,就跟刚被车轮碾过似的。
然而,幸灾乐祸的醉酒女神仍旧不打算放过他。他庆幸能暂时逃离现实与其他人类,顺着楼梯,朝下面伦敦大学联合会的游泳池走去。他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照例没惹来任何人盘问,包括更衣室里的另外一个人。那人看见斯特莱克取下义肢,虽然好奇得要命,还是礼貌地移开目光。他把义肢和昨天的衣服一起塞进衣帽柜。因为这些柜子都太相似,所以斯特莱克没锁门,便腆着啤酒肚,拄着拐杖,朝淋浴室走去。
往身上打肥皂的时候,他发现巧克力和扑热息痛已经缓解了恶心和疼痛的感觉。此刻,他生平第一次走向那个大游泳池。里面只有两个学生。他们都戴着护目镜,心无旁骛地在快泳道游得正欢。斯特莱克走到另一边,小心地将拐杖放在台阶上,慢慢滑入慢泳道。
他的健康状况还从未像现在这么糟糕。尽管动作笨拙,身体也无法平衡,但他仍旧坚持游向泳池的另一头。凉爽干净的池水抚慰了他的身心。最后,他气喘吁吁地游完一个单程,靠在池边休息。他一边伸展开粗壮的胳膊,跟轻柔的水波共同分担身体的重量,一边抬头凝视着高高的白色天花板。
对面年轻的运动健将们激起的小小波浪,轻挠着他的胸膛。剧烈的头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仍有些头晕目眩,氯水的刺鼻味道也让他想起了医院,但他已经不想吐了。就像揭开结痂伤口上的绷带一般,斯特莱克脑中浮现出他宁愿醉死也不愿想起的人。
杰戈·罗斯。他在各个方面都是斯特莱克的反面:他英俊得犹如雅利安王子,拥有一个信托基金,还未出生便已在家族和这个世界占据了一席之地。十二代的贵族血脉让这个男人信心十足。他辞掉一份极有潜力的工作,染上酗酒的毛病。此外,养尊处优也让他脾气暴躁。
夏洛特和罗斯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上的都是贵族济济的公学。数代通婚和多年积累的校友关系,让那个世界里的人对彼此的家族都不陌生。池水拍打着斯特莱克毛茸茸的胸膛,恍惚中,就像望远镜拿反了方向一样,他似乎看见自己、夏洛特和罗斯都出现在远处。于是,他们的故事渐渐清晰了起来:夏洛特整日焦躁不安,一心渴求强烈的情感。而毁灭,便是这种情感最常见的表现方式。她十八岁便俘获了杰戈·罗斯。在她父母看来,罗斯简直就是绝佳的战利品。也许一切都来得太容易,或太顺理成章,所以她甩了他,转而投入斯特莱克的怀抱。后者即便才华横溢,对夏洛特的家庭来说仍是个极其讨厌的人,一个籍籍无名的杂种。这些年来,这个渴望激情的女人留给斯特莱克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分手。终于,最后一次离开让她大获全胜——她就像画了个完满的圆圈,再次回到起点。
斯特莱克任由疼痛不已的身体漂浮在水面上。那两个你追我赶的学生仍在快泳道奋力地劈波斩浪。
斯特莱克了解夏洛特。她在等着自己去救她。这是最后一场测试,也是最残酷的一场测试。
他没再游到另一头去,而是像在医院接受物理治疗时那样,用胳膊攀着泳池长长的边缘,在水中一步一步地跳到池边。
第二次澡比第一次洗得舒服。他先调高水温,水烫得几乎达到他能承受的极限。然后他舒舒服服地抹了一身肥皂。接着才调低水温,冲干净全身。
他重新安上义肢,腰里揣着条毛巾,在水池边刮了胡子,然后,异常细心地穿好衣服。他从未穿过这套昂贵的西装和衬衫。这是夏洛特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送给未婚夫的合身行头。他还记得,夏洛特盯着穿衣镜里那个衣着考究、无比陌生的自己时,脸上灿烂的笑容。从那以后,这套西装和衬衫便躺在他们的手提箱里。因为去年十一月后,他和夏洛特便没再一起出去过。他的生日成了两人最后的快乐时光。之后不久,他们的关系便再次急转直下,旧日的怨愤、曾经的僵持,似乎又有了抬头之势。然而和好之后,他们都发誓一定要避免再次发生那样的情形。
他差点烧了这套西装。出于某种挑衅心理,最后还是穿上了它。他决定忽视这身衣服背后的意义,就将它们当作衣服。精良的裁剪把他显得瘦了一些、也精神了一些。他敞着白衬衣的领口。
在军队时,斯特莱克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再度酗酒成功,并因此名声大噪。小镜子里那个盯着他的男人面色苍白,还顶着一对黑眼圈。然而,笔挺的意大利西装让他显得比这几周的任何时候都要精神。淤青的眼圈终于消散,那些抓痕也愈合了。
他谨慎地吃了点东西,喝了很多水。然后,在餐馆上了趟厕所,又吞了几片止痛药。五点他准时到达阿灵顿一号。
他敲第二下门时,一个架了副黑框眼镜、留着灰色波波头的女人怒气冲冲地打开门。她犹豫着把他放进来。这是一个石头地面的门厅,连着带锻铁栏杆的大楼梯。女人飞快地穿过走廊,大声喊道:“居伊!有个叫斯特莱克的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