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17/50页)
“等一下,罗宾。”斯特莱克边说边举起一只大手,“等一下。”
“哦,天哪!”罗宾轻呼一声。
“你打过拳击吗?”他问一脸惊恐的酒保。
“科莫兰,走啦!”
“在军队的时候,我是个拳击手。”
酒吧那头,某人兴口开河道:“我还打过比赛呢。”
“走啦,科莫兰。”罗宾说着就去拽他的胳膊。让她吃惊也倍感欣慰的是,他居然乖乖地跟着自己走了。这让她想起在舅舅的农场里她把那匹大马牵出去的情景。
到了屋外,斯特莱克呼吸着新鲜空气,靠在托特纳姆酒吧的一扇窗下,徒劳地点着烟。最后,罗宾不得不帮他把烟点着。
“你需要吃点东西。”她对闭着眼抽烟的他说。他微斜着身子。她真担心他会摔倒,“醒醒!”
“我不想醒。”斯特莱克嘟囔道。他身形不稳地避过几级台阶,勉强没摔下去。
“走吧。”她说。街上有很多大坑,上面铺着木桥。她领着他穿过那些木桥。此时机器已不再轰鸣,修路工人下班了。
“罗宾,我曾经是个拳击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她说。
她本来想带他回办公室,在那儿给他弄点吃的。但走到丹麦街街头时,他却在一家烤肉店门前停住。她还没来得及阻止,斯特莱克便踉踉跄跄地进了门。于是,他们坐在那张靠门的桌旁,吃烤肉串。他吃着肉串,继续跟她讲在军队里的拳击生涯,还时不时称赞一句她真是个好人。她一个劲儿地劝他小声点。此时,酒精正在全面发挥作用,食物对他起不到什么效果。他上厕所花了很长时间,害得她担心这人是不是晕倒在里面了。
她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十点零七分了,于是打了个电话给马修,说自己在办公室有点急事要处理。听起来马修似乎很不高兴。
斯特莱克踉跄着回到街上,出门时还一头撞在门框上。然后,他紧紧地靠着窗户,试图再点燃一根烟。
“罗宾,”终于,他放弃了,低头盯着她,说,“罗宾,你知道什么是Kairos时(他打了个嗝)……时刻么?”
“Kairos时刻?”她念了一遍,怀着一线希望——但愿别跟性有关,也别是什么她听了就忘不掉的东西。要知道此刻那个烤肉店老板正在他们身后,傻笑着偷听呢。“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回办公室了么?”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盯着她,问道。
“不知道。”
“这是希腊语。”他对她说,“Kairos,Kairos时刻,意思就是,”他居然从浆糊般的脑中,挖出了几个异常清晰的词,“就是最辉煌的时刻、特殊的时刻、最重要的时刻!”
噢,拜托!罗宾心想,千万别说我们俩之间有这玩意儿!
“罗宾,你知道我们的——我和夏洛特的……是什么时候吗?”他眼神迷离地盯着前方,手里仍拿着那根未点燃的烟,“我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她毫无征兆地走进病房——那时候,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她了。我看见她走进来,每个人都看见她走进来。嗯,她走进来。然后,二话不说,”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又打了个嗝,“二话不说,她就吻我!两年了!然后,我们和好了。那一刻,鸦雀无声。真他妈美!那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那一刻,真他妈是——真他妈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刻。嗯,或许是的。不好意思,罗宾,”他补充道,“不好意思我说了‘他妈的’,不好意思。”
罗宾觉得又好笑,又想哭。不过,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如此悲伤。
“要我帮你点儿吗?”
“你真是个大好人,罗宾。你知道吗?”
快要拐进丹麦街时,他突然停住,大声跟罗宾说夏洛特根本不爱杰戈·罗斯。这就是场游戏,她一手策划的一场游戏,为的是狠狠伤害他——斯特莱特。说这些话时,他整个人仍旧摇晃得跟大风中的树一样。
走到大楼黑漆漆的大门前时,他又停住,抬起双臂,不让她跟他上楼。
“你该回家了,罗宾。”
“先送你上楼吧。”
“不用,不用,我现在好得很。呃……想吐。我断了条腿。哦,对了。那个……”斯特莱克说,“那个老掉牙的烂笑话,你没听过吧?听过么?现在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吧?我跟你说过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没关系,罗宾。好啦,你可以走啦。我有点不舒服。”
“你确定?”
“真不好意思,我一直在说‘他妈的’。你是个好人,罗宾。嗯。拜拜。”
走到查令十字街上了,她还在回头看他。他正摇摇晃晃、极端笨拙地走向丹麦巷。毫无疑问,在踉踉跄跄地走向行军床和水壶之前,他肯定要先在昏暗的巷子里吐上一通。
六
很难说清,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从迷糊中完全清醒过来的。起初,他还面朝下躺在一片金属瓦砾碎片中,耳边惊叫声不断。在一片血污中,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接着,他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趴在行军床上,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即便闭着眼,他也能感觉到窗外灌进来的阳光:红彤彤的。活泼细密的阳光下,眼部毛细血管就像一张黑网,缓慢地舒展开来。
他一件衣服也没脱,义肢也没卸下来。他躺在睡袋上的样子,仿佛是摔倒了在上面。令人伤心的回忆就像猛扎着太阳穴的碎玻璃:跟酒保再讨一品脱;罗宾在桌子对面朝他微笑。他真的在那种状态下,还进烤肉店吃了东西?他记得自己死命地想拉开拉链撒尿,却怎么也拽不出卡在拉链里的衬衣。他把手伸到下面,欣慰地发现拉链还是好好的。不过,如此微小的动作都让他忍不住呻吟,更让他想吐。
斯特莱克就像肩上扛着易碎品,正小心平衡着身体的人,慢慢坐直身子。他扫了一眼阳光明媚的屋子,不仅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连今天是哪一天也糊里糊涂的。
通往办公室外间的门关着。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也许,他的临时雇员贴心地回避了吧。接着他看见地上有个长方形的东西,白白的,就在门边。想来应该是从门缝塞进来的。斯特莱克小心翼翼地跪下,伸手把它拿了过来。很快他便看见了一张罗宾留下的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