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0页)
这就意味着科迪莉亚放弃了一份有固定收入的工作,换来的是平等共享的利润以及不固定的收入,外加伯尼家里的一间免费厅房两用间。他并没有欺骗她的意图。他提出合伙,是相信她能够认识到这样做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对她品行优秀的奖励,而是对她充分信任的一种荣誉。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居无定所的马克思主义诗人,一个业余革命者。”
“那你的童年肯定过得很有意思。”
科迪莉亚想起了自己当年接二连三地更换养母,平白无故地不断搬家,三番五次地转学,还有地方福利部门官员关切的面孔,以及学校老师为她作假期安排时绞尽脑汁的样子。每当被问到这个问题,科迪莉亚总是一如既往地认真回答,毫无嘲讽之意。
“是啊,是很有意思。”
“你从普赖德先生那里都受了什么训练?”
“伯尼教了我一些他在刑事调查局学到的东西,如何正确勘察犯罪现场,如何采集样品,一些基本的自卫手段,还有如何寻找与采集指纹——诸如此类吧。”
“我觉得你说的这些技能在这个案子里几乎用不上。”
利明小姐又继续埋头工作,火车到达剑桥之前她们没有再说过话。
出了车站后,利明小姐朝停车场快速看了一眼,便领着她走向一辆黑色小型厢式货车。车旁有个身材结实的年轻人,穿一件开领的白衬衫,一条黑色马裤和一双高筒皮靴,他直挺挺地站着,像个穿制服的司机。利明小姐只是简单地介绍说他叫伦恩,没有作更多的解释。听了介绍,他简短地点点头表示确认,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科迪莉亚伸出手。他简单地握了一下,手劲却非常大,把她的手指捏得生疼。她忍住不把痛苦表现在脸上,却看见他那双深棕色大眼睛里闪着光,于是怀疑他是有意要弄疼她。他的眼睛漂亮迷人,藏在浓密的睫毛下,水盈盈的就像初生的牛犊,同时还带有牛犊般对世间艰险难料的忧虑苦恼。但是,这双漂亮的眼睛没能掩盖他身上的其他缺点,反而使它们更加显眼。她觉得他的脖子又粗又短,强壮的肩膀把衬衣绷得紧紧的,浓密的黑发就像戴在头上的头盔。一张胖脸上点缀着几颗麻子,湿乎乎的嘴唇显得脾气暴躁。这是一张粗俗又可爱的脸。他是个容易出汗的人,衬衣腋下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布贴到了肉上,使他那强壮的背部曲线和二头肌更加突出。
科迪莉亚意识到,他们三个人不得不一起挤在那辆厢式货车的前面。伦恩打开车门,毫无歉意地声明:“那辆路虎还在修理厂。”
利明小姐迟迟不走,科迪莉亚只好先上去坐在他旁边。“他们互相看不顺眼,而他讨厌我。”她心想。
她很好奇这个人在罗纳德·卡伦德勋爵家的地位如何。至于利明小姐的身份,她已猜到了。普通秘书无论工作了多久、多么能干都不可能像她那样威风,也不可能意味深长、语气讽刺地称他为“我的雇主”。但伦恩在科迪莉亚眼里却是个谜。他的行为举止不像下属,却也不像个科学家。确实,科学家在她眼里都属于另类。她认识的人中,只有玛丽·玛格达伦修女像个科学家的样子。这位修女教的课在大纲中被列为“普通科学”,是把基础物理、化学和生物学随意编排在一起的大杂烩。在圣母无罪修道院,科学课程大多都不受重视,但文科都教得不错。玛丽·玛格达伦是个胆小的老修女,一副金丝眼镜背后的双眼充满困惑,手指上总是沾着各种化学试剂。当她偶尔用试管和烧瓶制造出难得一见的爆炸和烟雾时,她的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学生。相比揭示科学原理,她更热衷的是证实宇宙的艰涩玄奥,以及上帝法则的高深莫测,并且在这方面做得很成功。科迪莉亚觉得在处理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案件上,玛丽·玛格达伦修女帮不了她什么忙。罗纳德勋爵早就开始为环保事业奔走呼号了,当时他的兴趣还没有成为公众关注的热点。他曾代表自己的国家参加国际生态大会,并由于他对环保事业的贡献被封为勋爵。与其他英国人一样,科迪莉亚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曾在电视上露过几次面,还上过星期日报纸的彩色增刊。他是一位权威的科学家,为人谨慎,从不涉足政治,始终保持着一个出身贫寒、功成名就并洁身自好的男人形象,令人倍感欣慰。科迪莉亚暗想:他怎么会想到要雇佣伯尼·普赖德的呢?
她不确定伦恩的雇主或者利明小姐对他有多信任,所以小心地问道:“罗纳德勋爵是怎么知道伯尼的呢?”
“是约翰·贝宁杰告诉他的。”
这么说贝宁杰案终于发挥作用了!这正是伯尼一直所期盼的。贝宁杰一案使他获得了一次最丰厚的报酬,大概也是他唯一成功的案例。约翰·贝宁杰是一个家庭小公司的经理,专门生产特殊科学仪器。过去一年里,他的办公室收到了大量的污蔑谩骂信件,他不愿意报警,于是就给伯尼打了电话。在伯尼的建议下,他把伯尼招进公司负责传递信件,接着,伯尼很快便解决了一个并不太难的问题。写信者是贝宁杰很器重的一名中年私人秘书。贝宁杰对此感恩戴德。到了结账的时候伯尼很是为难,与科迪莉亚商量后,他寄去了一份账单,收取的费用之高让他们自己都咋舌。但是对方很爽快地付了账,这笔钱维持了事务所一个月的开支。伯尼说:“贝宁杰这件案子会给我们带来回报的,你就等着瞧吧。干这种工作,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他起初选择我们,只是因为在号码簿上看到了我们的名字。但现在,他会向朋友推荐我们。这个案子只是个开头,将来的大案还在后头呢。”
科迪莉亚心想,贝宁杰案的回报在伯尼葬礼的这一天来了。
她没再多问,此后半个多小时的行程中,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大腿相互紧挨着,但气氛冷淡。她没有去注意城里的样子。车驶入车站路,在靠战争博物馆的一端左拐后,很快就进入了乡村地区。沿途是大片大片的麦苗,偶尔也有一排排成荫的树木和散乱的村落,还有屋顶盖草的农舍和低矮的红砖别墅。越过那些低矮的山丘,科迪莉亚可以望见城市的塔楼和尖顶,它们在傍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给人以近在咫尺的错觉。最后,一座庄园出现在前方,道路两旁榆树成行,还有长长一段蜿蜒的红砖墙。车子径直驶入打开的铁门。他们到了。
这幢大宅一看就是乔治时期风格的建筑,也许并不是其中的佼佼者,但结构坚固,比例得当,并且跟所有的优秀住宅一样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在夕阳的照射下,暖色的砖墙熠熠生辉,连同攀缘其上的紫藤也格外绿意盎然,整幢房子如同人工造就的电影场景般如梦似幻。它原本只是一幢住宅,一个温馨宜人的居住之所。可此刻,它被一片沉寂所笼罩,那一排排典雅得体的窗户就像空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