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8/8页)
“可是他在跳窗前为什么要背诵但丁的诗句呢?”霍姆斯问道。
“我有一个已回国的朋友,一个快活的家伙,霍姆斯医生,他经营着一个饭馆,客人问他饭菜上的问题,他全部引述《神曲》的诗句来回答。噢,真有趣。隆萨发疯了。但丁成了他赎罪的桥梁,尽管那罪行完全是他想像出来的。末了,他觉得做别人向他建议的任何事情都是在犯罪。在最后几年里,他实际上摸都没有摸过《神曲》,没有这个必要了。每一行诗句、每一个字都恒久地铭刻在他心里,令他感到惊骇惧怕。他从未有意记忆过它,它却来到他心中就像上帝的旨意之于先知。就连最无聊的比喻和言辞都会让他脱口谈起但丁的诗歌来,有时候,得过好几天,他才能摆脱这种状态,才能听到他谈论别的东西。”
“看来他的自杀并没有让你吃惊。”洛威尔说。
“我不晓得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教授,”巴基突然厉声道,“你怎么称呼它并不重要。他的生活就是一场自杀。他因恐惧而渐渐丢弃了灵魂,直至这宇宙之中除了地狱已无他存身之地。他的精神处于永久痛苦的边缘。他的跌落不会叫我惊讶。”他停了一下,“这和你的朋友朗费罗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吗?”
洛威尔嗖的一声站了起来。霍姆斯像哄孩子一般轻声劝他坐下来。
巴基继续说道:“依我看来,朗费罗教授借但丁来消除心中的痛苦已经有三四个年头了。他痛苦是为什么来着?”
“巴基,对朗费罗这样的人你又了解多少?”洛威尔质问,“从你的书桌来判断,近来你似乎也被《神曲》吸引住了,先生。你在其中究竟探寻什么呢?但丁在其著作中求索的是和平。恕我冒昧说一句,你寻找的可没有这么高尚!”他翻开《神曲》浏览起来。
巴基用力将书从洛威尔手中打落。
“不要碰我的但丁!我是住在廉价公寓里,可我阅读什么书用不着谁,富人也好穷人也罢,来指手画脚,教授!”
洛威尔尴尬得满脸通红,“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需要借钱,巴基先生……”
巴基尖声大笑起来,“嗬,你这条不堪忍受的狗!在哈佛把我推入虎口的时候,你却袖手旁观,我会向你这样的家伙乞求施舍吗?”
洛威尔被吓呆了,“听着,巴基!为你的工作我也曾抗争过!”
“你给哈佛递了一个条子要求他们支付我解雇费。在我投告无门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大名鼎鼎的朗费罗在哪儿呢?在你的生活中你从未为什么战斗过。你写诗,写有关蓄奴制和屠杀印第安人的文章,指望情况会有所变化。你对抗的是不曾临到你头上的事儿,教授!”痛骂了洛威尔他还嫌不够,又把唇枪舌剑指向惊惶失措的霍姆斯医生,似乎不把他包括进去就有失礼貌,“你领受了你生活中的一切,根本不晓得谋生的痛苦!啊,来到这个国家我还能有什么愿望呢?我该怨恨什么呢?连最伟大的吟游诗人都无家可归,背井离乡。或许有那么一天,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前,我还能行走在自己的海滨,和真正的朋友们重聚在一起。”
在接下来的半分钟内,巴基连喝了满满的两杯威士忌,然后深深窝进书桌前的椅子中,浑身剧烈颤抖着。
“正是由于法国瓦罗亚伯爵查理(Charles of Valois)这个外国佬的干涉,造成了但丁的放逐。他是我们最后的财富,意大利灵魂的最后遗迹。我不赞同你们,和你们崇拜的朗费罗先生,把但丁从他自得其所的位置上扯下来,把他变成一个美国人!请记着,他永远属于我们意大利人!但丁具有坚强的生存意志,决不会屈服于任何人!”
霍姆斯试图询问巴基做家庭教师的经历。洛威尔还想向巴基打听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穿花格马甲的人,他曾看见他在哈佛大院子里焦虑不安地走近他。巴基一言不发。不过他们眼下能向巴基打听的,都已经打听到了。他们走出地下室,外面寒风刺骨,天气是越来越坏了。他们急忙闪避在摇摇晃晃的室外楼梯下,房客们管这种楼梯叫天梯,因为它通向上面的设备较好的汉弗莱公寓。
面红耳赤的巴基从半窗里探出头来,看上去好像他是从地面上长出来的一样。他伸直了头,一直伸到脖子根,醉醺醺地大声叫喊起来。
“你想谈论但丁吗,教授?先照管好你的但丁研究班吧!”
洛威尔转身大声问他什么意思。
只听得“砰”的一声,两只颤抖的手把窗户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