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8页)

彼得罗·巴基,意大利人,毕业于帕多瓦大学,现居波士顿,以当家庭教师为业。工作机会少之又少,也不合他的心意,他不免牢骚满腹,不过一有机会,他还是会尽力抓住。被哈佛解雇后,他曾试图争取到其他大学任教。“来自法国或德国的普通教师在这儿兴许能找到一席之地,”费城一所新学院的院长笑着说道,“但意大利人除外!朋友,我们可不希望把学生培养成歌剧演员。”东海岸的大学一点儿都不欣赏歌剧艺术家。管理大学的委员们满脑子都是成见,他们固守希腊语和拉丁语,认为现代语言是天主教徒使用的粗俗语言,既不适宜教授,也没有这个必要。因此,巴基来求职,他们总是婉言拒绝:“谢谢你,巴基先生。”

幸好,战争快要结束时,波士顿的某些地区突然有了学习意大利语的少量需求。一些新英格兰商人渴望开放港口,尽可能学习多种语言。此外,一群靠发战争财致富的暴发户迫切希望他们的女儿接受教育,变成有教养的淑女。一些人认为年轻女子在学法语之外多学一点基础意大利语,乃是明智之举,等她们到了外出旅行(新近在波士顿佳丽中兴起的风尚)的年龄,就会发现这样做可能是值得的。所以,彼得罗·巴基在被哈佛无礼地解雇后,便以给有进取心的商人和娇生惯养的小姐教授意大利语为生。年轻的小姐们不断更换意大利语教师,因为教音乐、美术和舞蹈的老师对她们更有吸引力,而巴基却总是要求她们学习满一又四分之一小时的时间。

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可把彼得罗·巴基给吓坏了。

折磨他的根本不是这些课程,而是他必须去讨取酬金。波士顿的美国人建立起了他们自己的迦太基城,一块堆满金钱但缺少文化的土地,一块注定要毁灭并化为乌有的土地。柏拉图谈到西西里(argigentum)市民时说过什么来着?这些人不断地营造,似乎他们会永生不死,不停地吃,似乎他们须臾之间就会魂归极乐。

约莫在25年前,在美丽的西西里乡村,彼得罗·巴塔洛,像他之前的意大利人一样,和一名危险女子坠入了爱河。她的家族和巴塔洛家政见相反,极力拥护罗马教皇对这个国家的控制。后来,那女子认为彼得罗伤害了她,她的家人高兴坏了,准备将他革出教会并驱逐出境。在跟随各种各样的军队经历了一系列冒险之后,彼得罗和他经商的弟弟,渴望摆脱这种破坏性的政治和宗教环境,便把姓氏改为“巴基”,漂洋过海来到美国。1843年,彼得罗来到一个叫波士顿的奇特小镇,镇上的人都很友善。到1865年,情况大变,排外主义者看到了他们所担忧的外国人剧增变成了现实,窗户上贴满了提示:外国佬不得在此涂抹。巴基曾受邀进入哈佛大学任教,像年轻的朗费罗教授一样,一度居住在布莱托街美丽的社区。后来,巴基以前所未有的激情爱上了一个爱尔兰女仆,娶她做了妻子。但婚后不久,她就找到了新欢。她离开了他,如巴基的学生所说,只给他留下了大衣箱里他的几件衬衫,以及嗜酒如命的癖好。从此以后,巴基心如死灰,一天比一天衰老……

“我知道她,唔,应该说……”一个人快步跟在巴基身后,斟酌着得体的措辞,“……很难相处”。

“她难以相处?”巴基没有停止下楼梯。“哈!她不相信我是意大利人,”巴基说,“她说我不像意大利人!”

一个女孩出现在楼梯顶头,紧绷着脸,不高兴地看着她父亲摇晃着身体走在个头矮小的教师身后。

“噢,我相信这孩子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他极其严肃地辩白。

“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小女孩站在二楼楼梯平台尖声叫道,她倚靠在胡桃木栏杆上,身子斜得相当厉害,似乎要跌落到巴基的针织礼帽上。“他根本不像一个意大利人,父亲!他太矮小了!”

“阿拉贝拉!”那人呵斥了一声,然后走到烛光闪烁的前厅,脸上堆着最真挚的表情,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上的黄斑,虽说它们都是镀了金的。“我说,先生,再稍等一会儿!我们利用这个机会谈谈您的酬金,好吗,巴基先生?”他建议道,眉毛向上挑得紧紧的,像是箭在弦上,微微颤抖。

巴基转身盯着他看了片刻,用力紧握着他的提包,强忍着怒火,满面通红。就在这不多的几年里,他的脸上已经爬满纵横交错的皱纹,每一个小小的挫折都会使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存在下去的价值。“美国佬!”巴基迸出这么一句话,拔脚就走了。阿拉贝拉自上往下地懵然看着这一切。她才刚接受了一点粗浅的意大利语教育,听不出他的双关用法:在意大利语里,“美国佬”一词断开来念的话,就是“不堪忍受的狗”的意思。

这个时候的公共马车,车门紧闭,里面塞满了人,活脱脱是被赶往屠宰场的牲口。这些马车往来于波士顿和市郊之间运客,拉着两吨重的车厢,车厢里排放着座位,可乘载十五人左右。它们安装着铁制车轮,由两匹马拉动,奔驰在平坦的马车道上。那些已经抢到座位的乘客悠哉地看着没有座位的三打乘客,巴基也在其中,拼命地见缝插针寻找下脚处。一只只手抓着系在车篷顶的皮吊带,你碰我来我撞你。到售票员挤进来收取车费的时候,站台上早已站满了人,等着乘下一部马车。两个醉汉站在热得跟个蒸笼似的车厢中间,呼出一股骨灰堆般的气味,费劲地用和声唱着一支不知道歌词的歌。巴基弯过手来掩着嘴巴,见没有人注意,吸了一口空气,他的鼻孔一时张得大大的。

到达他所要去的街道后,巴基下了马车,急匆匆地向一幢名唤“半月公寓”的廉价公寓走去,惬意地想着总算可以独处了。不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坐着洛威尔和霍姆斯医生。

“您呆呆地在想什么呢,先生?”洛威尔抓起巴基的手,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

“想从您身上偷一个铜板,教授。”巴基说道,他的手软绵绵地垂着,洛威尔抓着的似乎是一块湿抹布。“找不到回坎布里奇的路啦?”巴基以怀疑的目光看着霍姆斯,对于他们的造访,他的语调比他的神态更能显示出他的惊讶。

“说哪儿的话。”洛威尔说道,他取下礼帽,露出了高高的白净脑门,“你不认识霍姆斯医生?我们想跟你谈谈,如果你愿意的话。”

巴基皱着眉头推开房门,挂在门背钉子上的瓶瓶罐罐立即叮当作响,似乎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他的住房是一间地下室,一扇位置高于街道路面的半窗漏进一方日光。一股霉味从挂在各个角落里的衣服上散发出来,在这个潮湿的房间里,这些衣服恐怕永远都干不透,巴基身上皱巴巴的西服也散发着霉味。洛威尔重新排列门背上挂着的瓶罐,好腾出地方来挂礼帽,巴基漫不经心地将书桌上的一叠纸塞进他的提包中,霍姆斯则在一个劲儿称赞破裂的室内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