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7/8页)
巴基提了一壶水放到壁炉铁架上烧,很不礼貌地问道:“两位先生来此有何贵干呢?”
“我们来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巴基先生。”洛威尔说。
提着水壶斟茶的时候,巴基的脸上露出一副怪相,他的心情逐渐好起来了。“掺点什么?”他指了指餐具柜,那里摆放着半打肮脏的平底无脚酒杯和三个有玻璃塞子的细颈酒瓶,上面分别贴着“朗姆酒”、“杜松子酒”和“威士忌”的标签。
“清茶吧,谢谢。”霍姆斯说。洛威尔随声附和。
“噢,得啦!”巴基说,坚持给霍姆斯拿了一瓶酒。却之不恭,霍姆斯只好滴了一两滴威士忌到茶杯中,不料巴基托了托医生的肘部。“新英格兰的鬼天气简直要人命,医生,”他说,“得时不时喝上一两口,暖暖心窝子。”
巴基口称自己喝茶,最终还是给自己斟上了满满一杯朗姆酒。洛威尔和霍姆斯挪过来两把椅子,同时一眼就认出来这两把椅子是他们以前坐过的。
“大学讲堂里的椅子!”洛威尔说。
“哈佛欠我的决不只是两把椅子,您说呢?”巴基以一种不自然的亲切口吻说道。“除了那儿,我还能在其他地方找到令我如坐针毡的座椅吗?哈佛人可以爱怎么谈论一神派信徒就怎么谈论,但他们将永远是加尔文教徒——经受他们自己的苦难,也要经受他人的。跟我说说,你们是如何找到这儿的?我相信我是这儿方圆几里之内惟一一个非都柏林人。”
洛威尔拿出一份《每日快报》,翻到广告版。其中的一则广告画上了一个圆圈:
意大利绅士,毕业于帕多瓦大学,多才多艺。长期讲授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经验丰富。既可登门单独教授,亦可至男生学校、女子学校授课。
证明人:尊敬的约翰·安德鲁、朗费罗、哈佛大学教授洛威尔。
地址:布劳德街半月公寓2号。
看了广告,巴基暗自发笑。“我们意大利人的优点是不露锋芒。在意大利,我们有一句谚语叫做‘酒好自然香,不用挂招牌。’但在美国,情况却是‘In bocca chiusa non entran mosche’:嘴巴不张开,苍蝇不进来。如果我不广而告之,人们怎么会晓得我有奇技可售,我又怎能指望他们来购买呢?所以我只好入乡随俗,张大嘴巴,自吹自擂。”
霍姆斯本想呷一口茶,见茶太浓便退缩了。“先生,约翰·安德鲁是你的证明人吗?”他问道。
“霍姆斯医生,会有想学意大利语的学生呼吁州长来问候我吗?我猜想,无论如何,从来都不会有人为此去找过洛威尔教授。”
洛威尔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他倾身靠向巴基的书桌,书桌上摆满了研究但丁的著作和传记,一本本摊开着,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书桌上方挂着巴基已分居的妻子的小相,画家笔下的柔和线条冲淡了她眼中的坚毅。
“好了,我该怎么帮您呢,是像我以前需要您的帮助那样吗,教授?”巴基问道。
洛威尔从外套口袋里又掏出一份报纸,翻到隆萨的画像,“你认识这个人吗,巴基先生?或者我应该说,你以前认识这个人吗?”
巴基认出了颜色暗淡的报纸上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陷入了深深的悲戚之中。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愤愤然说道:“你认为我会认识这么一个衣衫褴褛的白痴吗?”
“圣十字大教堂的神父说你认识他。”洛威尔会意地说道。
巴基似乎吓了一跳,他转向霍姆斯,好像他被围困了似的。
“我相信你在那儿借过一笔不小的款子,先生。”洛威尔说。
巴基羞愧得只好实话实说了。他看着地面,局促不安地傻笑着。“这就是美国神父,跟意大利的可不一样。他们的钱袋比教皇本人的还要鼓。要是你处在我的境地,神父的臭钱闻着也是香的。”他一口喝光朗姆酒,把头往后一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看了看报纸,说道:“这么说来,你们是要打听隆萨的情况。”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指了指书桌上的但丁作品。“像你们这些文人一样,我始终觉得我最可意的友伴是逝者,不是活人。这有一个好处,读到索然无味处,或者晦涩难懂的地方,甚至仅仅是不再惹你发笑的段落,你总是可以命令作者‘住口’。”他别有用意地一再唠叨最后的两个字。
巴基起身倒了一杯杜松子酒,猛喝了一大口。他还未把酒完全咽下,就咕噜着说起来了,“在美国这可是一个寂寞的职业。我那些被迫来到这个国家的同胞,大多数不识字,几乎连报纸都读不了,更不消说但丁的《神曲》。这洞穿了人类灵魂的诗歌,既充满了绝望,又充满了喜乐,而且分量各半。多年前,在波士顿居留的意大利人中,也曾有几个有学问有才智的人:安东尼奥·加伦加,格里丰·隆萨,彼得罗·达历山德罗。”追忆往事,他不禁微笑起来,似乎他眼前的两位访客也是他们中的成员。“我们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起高声朗诵《神曲》,一篇接一篇地诵读,就这样,我们读完了这记录着所有秘密的诗歌。后来,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我跟隆萨还待在波士顿。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得啦,用不着这么讨厌波士顿。”霍姆斯说道。
“没有人甘心在波士顿过一辈子。”巴基以讽刺的口吻由衷地说道。
“巴基先生,隆萨死在警察局,你知道吗?”霍姆斯轻声问道。
巴基点点头,“略有耳闻。”
洛威尔看着书桌上的但丁著作,说:“巴基先生,如果我告诉你隆萨在跳窗摔死前,向一个警察念了《地狱篇》第三歌中的诗句,你会作何反应呢?”
巴基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反倒漠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大多数来自意大利的政治流亡者会在其正直无私中变得越发刻薄,甚至把他们的罪看成自己将成为圣徒的前兆;另一方面,在他们心中,教皇不过是一条卑鄙的狗而已。但隆萨相信他以某种方式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得设法悔改自己在上帝眼中的罪。在波士顿定居下来后,他就帮助一个和乌尔苏拉会女修道院有关系的布道团扩大规模,相信他的虔诚会被报告给教皇,从而获准回国。后来,暴徒一把火将女修道院焚为灰烬,令他前功尽弃。
“隆萨宁可殒命也不肯心怀愤怒,可想而知,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他曾经做过什么大错特错的事情,应当受到上帝最严重的惩罚。被流放到美国后,他的境况变得糟糕起来。他差不多停止讲英语了。我相信他已多少忘记了如何说英语,他的心里只有真正的意大利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