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壁炉里的灰烬(第8/38页)
病床上的枕头已经被挪走、安置在两把安乐椅的其中一把上,尸体覆盖着床单,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似乎在等待殡仪员来将他抬走。格兰尼斯特博士将她的旅行袋搁在诊查台上,掏出一件塑胶衣、一副密封手套和一个放大镜。她仔细地穿好塑胶衣,将修长的手指伸进薄薄的乳胶手套里,在此期间众人没有发出一点儿声息。她走到病床边,朝本顿史密斯点了点头,收到示意的本顿轻手轻脚地揭开了床单,先从头到脚对折、再左右对折,谨慎得像是在参加一个宗教仪式,最后将折好的床单放在一旁的枕头上。接着又心照不宣地打开了床上方的孤灯。
格兰尼斯特博士转过头对站在门边的那两个人说:“你们不必留在这儿了,谢谢。到时候会有专机过来将尸体运走。我会随专机一起离开。或许你们可以去办公室等达格利什先生和他的同事。”
梅科洛夫特将钥匙递给达格利什,然后说:“办公室在三楼,藏书室的对面。下了电梯正对着走廊,这两个房间分别在你的左边和右边。”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久久地朝尸体望了一眼,似乎在考虑应该用什么样的动作以示最后的敬意,哪怕只是点一下头也好。接着,他没再多说别的,同斯特维利一起离开了房间。
对达格利什而言,奥利弗的脸一点儿也不陌生。这些年来,他的脸时常以照片的形式出现在达格利什的眼前,那些精挑细选的照片强调了他满腹经纶的形象,甚至还勾画了他高贵的气质。不过,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呆滞无神的眼睛半睁着,流露出诡秘而怨恨的神情,裤子的前襟沾染了一团尿渍,微微地散发出臊臭的气味儿,那是突如其来的暴力死亡留下的最后的屈辱。他垮着下巴,上嘴唇微翻,像是在低吼着什么。左边的鼻孔渗出一丝血迹,眼下已经凝固变黑,看起来就像一条往外爬的虫子。浓密的铁灰色头发略显花白,向后梳,露出高高的前额。即便他已经没了气息,那掺杂其中的银丝依然反射着从窗口洒下来的阳光,微微地闪动着,看起来像是后染的,而眉毛就没有这种不协调的色调。
他身材矮小,经达格利什目测不超过五英尺四英寸高,相比于手腕和手指纤细的骨骼,他的脑袋大得不成比例。上身穿着一件深蓝灰色花呢射击服,看上去像是维多利亚风格的,束着腰带,四个口袋的兜盖都紧系着,穿在里面的灰色衬衫敞着领口,下身搭配了一条灰色的灯芯绒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的布洛克鞋,擦得锃亮,在主人瘦弱体格的映衬下显得极其笨重。
格兰尼斯特博士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尸体,然后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死者脸和脖子上的肌肉,接着又逐一检查了每个指关节,尸体弯曲的手指像是临死前曾试图紧攥住身下的床单似的。
她低下头,靠近尸体,随后又直起腰说:“尸体已经完全僵硬。据我推测死亡时间在今天早上的七点半至九点半之间,大概更接近前者。僵硬到这种程度就没有什么必要除去他的衣服了。稍后我将尝试推断出更精确的死亡时间,不过我怀疑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的胃里还有食物没有消化。”
绳索在他苍白、皮包骨似的脖子上留下了极其显眼的印迹,看起来更像是人为的死亡模拟,而非死亡本身造成的。尸体右耳下方的瘀斑有一大块,显然是被绳结挫伤的;达格利什估算大约有五平方厘米那么大。绳套留下的勒痕像文身一般醒目,印在颌下靠后的位置。格兰尼斯特博士盯着那处痕迹看了一会儿,然后将放大镜递给达格利什。
“问题在于:死者究竟是吊死的还是被人勒死的?从脖子右侧的瘀斑上我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擦伤面积很大,说明造成擦伤的绳结不仅大而且相当坚硬。值得玩味的地方位于死者脖子的左侧,我们能够看到两个明显的圆形瘀青,很有可能是由手指按压形成的。我推测脖子的右侧会有一个拇指印,可惜被绳结造成的瘀伤掩盖了。由此推断嫌犯是一个惯用右手的人。至于死亡原因,你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吧,总警司。他是被掐死的,然后再被人吊起来。这里有一处印迹能够清楚地看出绳索表面的特征,很有规律、样式重复。和我预想的普通绳索不太一样。可能是一根有结实绳芯的绳索,或许是尼龙材质,外部包裹有一定图案的绳皮。比如,攀岩用的绳索。”
她自顾自地说着,看也不看达格利什。他心想,她一定知道我已经被告知了他是怎么死的了,然而她不会这么问我。考虑到这样的小岛和岛上的悬崖,她也不需要再问些什么。即便如此,这番推论确实快得出奇。
看着格兰尼斯特博士戴着手套逐一检查尸体的各个部位,达格利什顺应了目前的需要,屈从于内心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大为震动,犹如当年做小警员处理第一起谋杀案时一样,为死亡的纯粹所震慑。一旦尸体变凉变硬,尸斑不可避免地以某种可以预见的进程逐渐形成,几乎无法想象这具硬邦邦的血肉之躯曾经充满了活力。没有哪种动物的死亡如同人类这般彻底。他所丧失的不仅仅是肉体的激情与冲动,更是人类精神的全部生命力。残留的这具躯体不过是为了追悼它的存在,就连丰富的想象力和精巧的言辞在这种消极的结局面前都幼稚得微不足道。
格兰尼斯特博士转过头,对站得稍远些一言不发的本顿-史密斯说:“这不是你处理的第一起谋杀案吧,巡佐?”
“不是,长官。不过,这是我接手的第一起死于扼杀的案件。”
“那你最好再多看一看。”
她递上放大镜。本顿-史密斯从容不迫地观察了一番,接着又一言不发地递还了工具。达格利什忽然记起伊迪斯·格兰尼斯特曾经是一位颇有声誉的教师。现在刚好有个学生就在眼前,自然忍不住扮演一下老师的角色。自己的手下受到别人的指教,达格利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相当可爱。
格兰尼斯特博士接着传授本顿-史密斯。
“扼杀是法医学领域中最有趣的课题之一。显然,它没法由自己造成——因为在掐的过程中人会失去知觉,手便会随之放松。这也就意味着扼杀通常是有其他人行凶,除非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大多数的扼杀都是通过手,所以我们通常能够从脖子上找到扼杀时留下的印迹。而当受害者试图挣脱行凶者的控制时,有时会留下抓伤或者指甲印。这具尸体上就没有这样的迹象。在死者脖子左侧的甲状腺角状突起上有两块几乎完全相同的瘀伤,这也清楚地表明这是由一个惯用右手的成年人造成的,而且凶手只用了一只手。拇指与手指间的压力令喉咙受到了挤压,后颈也许会有瘀伤。如果是上了年纪的人,就像这位受害者,甲状腺角状突起、上角受到挤压可能会导致骨折。如果挤压非常用力的话,还可能造成更大面积的骨折。即使力气不大,或者并非想要置受害者于死地,也有可能导致受害者死亡。如此用力地掐扼或许造成了迷走神经抑制或者脑贫血,从而最终导致了死亡,所以并不一定是因为窒息。我提到的这些术语你能听得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