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在黑暗的笼罩下(第20/21页)

一阵沉默。凯特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塔顶的回廊,强迫自己撑起受伤的身体,陆地、海洋和天空璀璨的颜色令她眼花缭乱。她补了一句:“我是说在回廊上。”

“我唤起了他内心最强烈的情感——对父亲的仇恨。还有一些对他而言十分紧要的东西:渴望出人头地,渴望被人重视。于是我说:‘如果你杀了米莉,你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她和你无冤无仇,她是无辜的。你杀了你的父亲,你不得不杀害伯伊德,这些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杀米莉。如果你想报仇的话,现在就是你的机会。从你出生那天起,他就对你和你的母亲置之不理,看不起你们,可是你又动不了他。现在你的机会来了。你可以让全世界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做过些什么。你会变得跟他一样出名,被人们长久地记住。只要人们提到他的名字,就会想起你。你要放弃这个机会吗,一个真正复仇的机会,还是你仅仅满足于置一个孩子于死地?’”

凯特说:“聪明,还有点儿讽刺。”

“没错,长官,不过奏效了。”

对于他这种既冷酷又敏感的特质,她知之甚少。凯特回想起灯塔外的那一幕,他用手将油脂涂抹在她半裸的身体上,这已经够亲密了。他们的思维彼此贴近,不仅仅是思维,他一个人住吗?他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如何?他有兄弟姐妹吗?他加入警察队伍的初衷是什么?她猜他一定有女朋友,不过他似乎又脱离于一切人际关系之外。即便现在他们已经成为同事,他对她而言依然是一个谜。

她说:“那伯伊德呢?他……如果有的话,他如何为那次行凶开脱?”

“他声称那只是一时冲动,他脱掉夹克,捡起石头,然后尾随伯伊德进入小教堂。这么说站不住脚。他去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手套,那是留在他别墅的护理用品。他说当时伯伊德跪在地上,看见他后就站起身直面他。伯伊德没有试图逃跑或者自卫,帕吉特认为他想死。”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凯特问:“你在想什么?”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不过凯特很少这么问,她将这视为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奥登的一句诗:对他们施以邪恶,他们就报以邪恶。[1] ”

“那只是逃避的借口。这世上有无数的私生子,他们遭受虐待,被厌恶、被遗弃,可是他们长大后并没有全部成为杀人犯。”

她试图表现出一点同情,不过她所有的想象只能延展出一点点理解和淡淡的蔑视。她试着勾画出他的生活:软弱无能的母亲幻想着一份爱情,可事实上那不过是一场毫无乐趣的引诱,说得难听些就是强奸。单纯的侵犯,也许是蓄意为之又或者一时冲动,带给她的只有未婚生子、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将她推给了一个狭隘的虐待狂。凯特甚至能想象出那栋位于城郊惨淡凄凉的房子,昏暗的过道,散发着家具光亮剂气味的客厅,为了迎接客人的到来一直保持得干干净净,不过从来没有人来做客,一家人住在充斥着油烟味和失败氛围的小后屋。上学也成为了一种感恩的负担,一些慈善家从行使权力中获得快感,每年支付一笔微薄的费用让他成为了一个接受慈善捐助的孩子。他本可以在地方综合性大学里取得更好的成绩,然而——当然,他从未取得过什么好成绩。接着,是一连串失败的工作。从出生那天起他就是不被需要的那个,一辈子都是多余的——直到他来到科姆岛。可是,在这里他依然为不被尊重、不被认可而感到委屈。他要怎样才能做得更好呢?她想,不幸是一种传染病,你沾染上它的气息,就像携带了一种可怕疾病的恶臭。

帕吉特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正是60年代解放思潮兴起的十年后。他的生活现在听起来更像是很久以前的一场噩梦。难以相信现在像他姨妈那种冷血的人依然存在,依然拥有这样的影响力。但是,当然了,也存在着这种可能。然而,事情本不需要变成这样。一位不一样的母亲,凭借智慧、自信、体力和脑力,无疑能够为自己和孩子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成千上万的母亲都做到了。凯特不免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会为自己付出这么多吗?凯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当她推开那幢位于内城区高层公营公寓的大门时,她无意间听到了外婆说的话。当时外婆正在和一位邻居聊天:“把她的私生女硬塞给我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是她至少应该活着,自己照顾这个孩子。”

她的外婆从未当着她的面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被视为一种负担,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意识到那也是爱的一种。现在,她逃离了埃里森·费尔韦瑟公营公寓,逃离了那种气息、那种绝望和那种恐惧,不必再在每次电梯失灵的时候爬过长长的楼梯,穿过每一层潜伏着暴力的楼层。她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凭借着自己的辛勤、抱负——当然,还有一些冷酷,摆脱了贫穷和失败。然而,她无法摆脱她的过去。她的外婆至少提起过一次她母亲的名字,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没有人知道她父亲是谁,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仿佛并非由脐带牵引着降生,而是凭空从虚无中飘浮到这个世上。然而,即便是晋升也沾染着愧疚。选择这份特殊的工作,她难道就没有背弃信仰,甚至背叛那些她难以摆脱关系的一无所有的人?

本顿开口了,声音如此之轻,以至于她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我在想就算童年过得幸福又怎么样。或许,结果还是一样。从小就幸福的人说不定长大后还会苦苦追求那些难以获得的东西。就像念书时过得最快乐的那群人,时常回来,不错过任何一次同学会。在我看来也是相当可悲。”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大多数人得到的爱都是我们不配得到的。”

沉默又一次降临。凯特说:“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完整的一句?你肯定知道。毕竟,你拿到了文学学位,不是吗?”

那种她从未完全摆脱的怨恨再一次刺痛了她。

本顿平静地回答:“那句话出自奥登的一首诗,《1939年9月1日》。我和公众都知道,所有的学童在学习什么,对他们施以邪恶,他们就报以邪恶。[2] ”

她说:“并非所有人都那样,也并非总是那样。不过,他们不会忘记,而且他们也确实付出了代价。”

12

乔·斯特维利态度坚决。询问过凯特的伤势后,她说:“目前他没有咳嗽,不过,一旦他开始咳嗽你就把这个面罩戴上。我猜你们必须得见他,但是不要两个人同时进去。巡佐等一会儿再进。他坚持要下床,所以尽量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