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第5/7页)

这样的夜晚无疑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的夜晚。拉朗德夫人并没有夸张她朋友们的音乐才能,我所听到的歌声是除了在维也纳之外我在私人音乐聚会上所听到的最优美的歌声。器乐演奏者不少,而且都是第一流的高手。歌唱者大多是女士,没有一位不唱得悦耳动听。最后随着一声不容拒绝的对“拉朗德夫人”的呼唤,她立即从我和她并排坐着的那张躺椅起身,毫不扭扭捏捏或假意推辞,由一两位先生和与她一道看歌剧的那位女士陪同,她走向大客厅里的那架钢琴。我倒真愿意陪她前去,但既然我是被悄悄引进那套房子,我觉得我最好是待在原处别惹人注意。就这样我被剥夺了看她唱歌的快乐,尽管没被剥夺听的权利。

她的唱歌给每个人造成的影响似乎都非常强烈,但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一种比强烈更甚的感觉。我不知该如何恰当地对这种感觉进行描述。毫无疑问,它多少起因于我正在受其影响的爱情,但更多的是由于我对歌唱者情感之热烈的确信。她无论是唱咏叹调还是宣叙调都用了一种比她本身的激情更热烈奔放的音调,这一点很难用艺术来解释。她唱《奥瑟罗》时那种浪漫空灵的发音,以及她唱《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中“Sul mio sasso”这几个意大利字眼的声调,迄今还回旋在我的记忆中。她的低音令人完全不可思议。她的音域跨三个全八度,从女低音直到女高音,而尽管她的歌声足以响彻那不勒斯的圣卡洛歌剧院,可她仍然精益求精地处理好乐曲中的每一个难点,每一个或升或降的音阶,每一个终止式,或者每一个装饰音。在唱《梦游女》的终场曲时,她把下面的歌词唱出了一种出神入化的效果:

啊!没有人能够想象出

此时充溢我心中的满足。[4]

唱这句时她模仿马利布兰[5],对贝利尼的原句进行了更改,以便把她的声音降至男高音声部,然后用一个飞快的过渡连升两个八度音程,突然从男高音声部升到女高音声部。

在这些奇迹般的演唱后她离开了钢琴,重新在我身边坐下。这时我用最富深情的字眼向她表示了我对她演唱的喜欢。至于我的惊讶,我只字未提,尽管我实际上是惊讶万分,因为她与我谈话时所用的那种娇滴滴的声音,或准确地说是颤悠悠的声音,使我预料她在歌唱中不会表现出任何惊人的才华。

这下我俩久久地、真诚地、滔滔不绝并且毫无保留地交谈了起来。她让我讲了许多我早年生活的情况,而且对我讲的每一个字都凝神屏息地倾听。我什么也没有隐瞒,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辜负她的信任。被她在年龄这个微妙问题上的光明磊落所激励,我不仅坦坦荡荡地详细讲了我许多次要的不足之处,而且还痛痛快快地如实坦白了我道德上甚至生理上的一些弱点,这种需要极大勇气的自我暴露无疑正是爱情最有力的证明。我谈到了我大学时代的有失检点,谈到了我的放荡不羁,谈到了我的纵酒狂欢,谈到了我的欠账负债,还谈到了我的风流轻佻。我甚至谈到了曾使我受折磨的一次轻微的肺热咳,谈到了我曾一度患过的慢性风湿,谈到了我发过一次的遗传性痛风,而最后,我终于谈到了那令人不快、使人不便但迄今一直被小心掩饰的我的眼睛的近视。

“关于这最后一点,”拉朗德夫人笑盈盈地说,“你如实坦白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因为你要是不说,我认为当然就不会有人指责你这一错误的行为。顺便问一下,”她继续道,“你是否还记得,”这时我甚至在那个房间的昏暗之中也觉察到一团红晕清清楚楚地显现在她的脸上,“我亲爱的朋友,你是否还记得现在挂在我脖子上的这副小小的眼镜?”

她问话时手指捻弄着那副曾在歌剧院里使我大为震惊的双片眼睛。

“哦,当然!我完全记得。”我大声说,同时热烈地紧紧握住那只把眼镜递给我看的娇嫩的手。那副眼镜形如一件复杂而华丽的玩物,上有精美的微雕和金银线装饰,并镶有闪闪发光的珠宝,即便是在昏暗朦胧之中,我也不可能不看出它非常贵重。

“好吧!我的朋友,”她以一种令我感到相当惊奇的热诚真挚的口吻继续说,“好吧!我的朋友,你热切地恳求我给你一个你乐于称为无价之宝的许诺。你请求我明天就与你结婚。若是我答应你的请求,请允许我补充,这也是答应我自己内心的恳求,那我是否有资格向你提出一个小小的、一个很小很小的请求作为回报?”

“你提吧!”我欣喜若狂的声音大得差点儿没引起一屋人的注意,而仅仅是因为那些人在场才阻止了我冲动地跪倒在她的脚边。“你提吧,我亲爱的,我的欧仁妮,我的心上人!提吧!但在你的请求提出之前我已经答应它了。”

“那么,我的朋友,”她说,“你将为了你所爱的那个欧仁妮而克服你刚才所承认的最后那个小小的弱点,那个与其说是生理上的还不如说是道德上的缺点。请允许我向你保证,这个缺点与你高贵的天性是那么不相称,与你坦荡的胸怀是如此不和谐,如果容忍它继续下去,那它迟早会使你陷入某种非常难堪的困境。为了我的缘故,你必须克服你刚才所承认的那种使你悄悄地或者说含蓄地否认你眼睛近视的虚伪做法。因为你否认这个弱点,实际上就是不愿采用有助于克服这一弱点的惯用手段。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是说我希望你戴上眼镜。嘘,别作声!你已经为我而答应戴上它了。你必须接受我手中这个小小的玩意儿,虽说这玩意儿对于视力很有帮助,但作为一件珍宝却并不贵重。你看,就这样稍稍调整一下,或这样调整,它就既可作为双片眼镜架在鼻梁上,又可以作为单片眼镜揣在背心口袋里。不过你答应的是用前一种方法,你已经为我的缘故而答应要习惯戴它。”

我非得承认么?这个请求当时使我不知所措。但伴随着这一请求的那种情况当然容不得我有半点犹豫。

“行!”我高声答应道,尽量鼓起我当时能鼓起的全部热情。“行!我非常乐意接受。为了你我愿献出每一分感情。今晚我把这可爱的眼镜作为单片镜戴在我胸上,但等明天早晨曙光初露,待我能有幸把你称为妻子,我就将把它戴在……戴在我的鼻梁上,而且以后我将永远戴着它,以这种不那么风流、不那么时髦但却肯定是你所希望的更有益的方式。”

接着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明天的细节安排。我从我未婚妻口中得知塔尔博特刚刚回城。我必须马上去见他并准备一辆马车。这个音乐聚会要凌晨两点方能结束,届时那辆马车会停在门口,趁着客人们告辞的那阵混乱,拉朗德夫人能轻易地钻进马车而不被人注意。接着我们将去一位正等着我们的牧师家,在那儿举行婚礼,留下塔尔博特,然后我俩将去东部作一次短途旅行,把那个上流时髦社会丢在身后,让他们对这事爱说什么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