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第7/7页)

无论是这番话的长度还是内容都足以使辛普森夫人非同寻常地激情迸发。很费力地讲完那番话后,她就像中了魔似的突然从椅子上跳起,她那有撑架的长裙完全展开,落地时罩住了整个地板[7]。一旦站定身子,她咬牙切齿,挥舞双臂,卷起衣袖,在我面前晃动她的拳头,随之一把揭下头上的帽子,连同一头浓密、漂亮、乌黑而且很值钱的假发,然后她大吼一声把帽子假发狠狠扔在地上,并歇斯底里地在上面跳起了一曲西班牙舞。

与此同时我惊得一下坐进了她空出来的那把椅子。“穆瓦萨尔和瓦萨尔!”当她跳出一个鸽子拍翅舞步时我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克鲁瓦萨尔和弗鲁瓦萨尔!”当她完成另一个舞步时我若有所悟地喃喃道:“穆瓦萨尔、瓦萨尔、克鲁瓦萨尔,还有拿破仑·波拿巴·弗鲁瓦萨尔!嗨,你这个不可言喻的恶魔,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你听到了吗?那就是我!”这时我用最大的嗓门呼喊道,“那——就——是——我!我就是拿破仑·波拿巴·弗鲁瓦萨尔!我真不该同我的太外祖母结婚,我真希望我能永远昏头昏脑!”

欧仁妮·拉朗德夫人,准辛普森夫人,从前的穆瓦萨尔夫人,的的确确是我的太外祖母。她年轻时非常漂亮,即使在82岁的高龄也还依然保持着她少女时代端庄颀长的身材、头部清晰的轮廓、又大又亮的眼睛和典雅挺秀的鼻子。凭借着那些珍珠粉、胭脂、假发、假牙和假胸垫,以及巴黎做时髦女装的一流裁缝,她竟然在法国都市那些风韵犹存的美人堆里体面地占有一席之地。在这一点上,她确实可以被认为与那位大名鼎鼎的尼农·德朗克洛相差无几。

她非常富有,第二次成为寡妇时没留下孩子,于是她想到了在美国的我。她为了让我成为她的继承人而前来美国,陪伴她的是她第二个丈夫的一名远亲,美貌绝伦的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

那天在歌剧院,我太外祖母的注意力被我的凝视所吸引。在用眼镜对我打量一番之后,我与她相貌上的某种相似给她留下了印象。她由此而产生兴趣,加之她知道她寻找的继承人实际上就在这座城市,于是她向同伴打听我的情况。陪她的那位先生认识我,并告诉了她我是谁。这消息使她再次对我细细打量,而正是这次打量鼓起了我的勇气,使我干出了已经讲过的那番荒唐事情。但她投桃报李地冲我点头是基于这样一种情况,她以为我已经偶然发现了她的身份。我的近视和女人的化妆艺术使我对那位陌生女士的年龄和魅力产生了错误的印象,当我那么热切地向塔尔博特打听她是谁时,他当然以为我是在问那位年轻的美人,所以便实事求是地告诉我她是“大名鼎鼎的寡妇,拉朗德夫人”。

第二天上午,我太外祖母在街上遇见了塔尔博特这个巴黎老相识,他们的谈话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我身上。塔尔博特就在那时解释了我的近视,因为我这个缺陷早已人人皆知,尽管对人人皆知这一事实我还完全被蒙在鼓里。我太外祖母十分恼怒地发现她上了当,原来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而只是在剧院里丢人现眼,向一个陌生的老太婆表白爱情。为了惩罚我这一轻浮之举,她和塔尔博特设下了一个圈套。塔尔博特故意避开了我,以免为我正式引见。我在街上打听“美丽的寡妇拉朗德夫人”,当然被人认为是在询问那位更年轻的夫人,所以我离开塔尔博特下榻的旅馆后与碰到的那三位先生的谈话并不难理解,他们在小调中唱到尼农·德朗克洛也很容易解释。我一直没有机会在白天于近处看到拉朗德夫人,而在她那个音乐聚会上,我拒绝戴眼镜的愚蠢做法实际上阻止了我发现她的真实年龄。当人们呼唤“拉朗德夫人”演唱时,显然指的是更年轻的那位,而且也正是她起身去客厅演唱。为了进一步迷惑我,我的太外祖母也同时站了起来,陪她一道走向客厅的钢琴。如果当时我决定陪她前去,那她一定会胸有成竹地建议我最好待在原处,可我自己的小心谨慎使这一点也成了没有必要。那令我赞叹不已的歌声,那使我对我情人的青春活力确信无疑的歌声,实际上是由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唱出。她赠送那副眼镜其实是作为对我自欺欺人的责备,是对我掩目捕雀的嘲讽。送我眼镜为教训我的弄虚作假提供了一个机会,而我已经因此而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我几乎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地补充这点,我太外祖母所戴的那副眼镜早已被她调换了两块更适合我这个年龄的镜片。我戴上那副眼镜刚好合适。

那位仅仅是假装为我们主持婚礼的牧师原来是塔尔博特的好友,而并非什么神职人员。不过他倒是一名出色的“马车夫”。在脱下教服而换上大衣后,是他驾那辆载着“新婚夫妇”的马车出了城。当时塔尔博特就坐在他身边。那两条恶棍就这样到了事情结束的现场,并通过客栈后厅一扇半开的窗户,津津有味且忍俊不禁地亲眼目睹了那场戏的收场。我认为我将不得不与他俩决斗。

不过我现在并非我太外祖母的丈夫,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无限欣慰。但我现在是拉朗德夫人的丈夫,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的丈夫;我太外祖母生前(如果她真会去世的话)不仅让我成了她唯一的继承人,而且还费心张罗了我与斯特凡妮的婚姻。总之,我现在永远与情书断了缘分,我现在永远与眼镜形影不离。

[1]让·弗鲁瓦萨尔(Jean Froissart, 1337–1405, 通译“让·傅华萨”),法国诗人及宫廷史官,其四卷本《见闻录》(Chroniques, 1373–1400)主要记载并描写了百年战争的“光荣业绩和武功”。——译者注

[2]安塔瑞斯(Antares),天蝎座中最亮之星,中文名为“心宿二”。——译者注

[3]尼农·德朗克洛(Ninon De L’Enclos, 1620–1705),法国美女及才女,曾与许多名人相交。——译者注

[4]参见意大利作曲家贝利尼歌剧《梦游女》(La Sonnambula, 1831)第三幕第10场。——编者注

[5]玛丽亚·马利布兰(Maria Malibran, 1808–1836),西班牙著名女歌唱家。——译者注

[6]一种神经错乱症,俗称舞蹈病,因其医治人西西里的殉道者圣维图斯(约公元4世纪)而得名。——译者注

[7]爱伦·坡对裙撑(支撑并且使女裙后部高高隆起的支架或衬垫)的嘲讽又见于《山鲁佐德的第一千零二个故事》和《未来之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