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第4/5页)

他把布帽的帽檐往上一推——他的头和鸡蛋一样光秃,而且他对这一点相当敏感——无精打采地绕过床铺,毫不在乎地乱踩着脚印,开始着手工作。

笑容从他胖嘟嘟的小脸上消失了,老式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变得十分专注。雷恩注意到,当他看见死者额头上的直线状血痕时,他肥厚的嘴唇努了起来,并在一眼看见地上的曼陀林琴时点了点头。然后他十分小心地把死者满头白发的脑袋捧在两只健壮的手之间,拨开头发,迅速地触摸头骨各处。显然事情有些不对劲,因为他的面容僵硬起来,并扯开凌乱的被单,花了一分钟检查死者的身体。他们沉默地观望。显而易见,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医越来越困惑了,他口中用德语喃喃念着:“见鬼啊!”好几次摇头晃脑,努嘴咬唇,不时又哼一小段饮酒歌……突然间,他转过身面对众人,问道:“这女人的私人医生在哪里?”

萨姆巡官走出房间,两分钟后回来了,身后跟着梅里亚姆医生。两位医生像决斗者似的,极端正式地相互致意。梅里亚姆医生很有威仪地绕过床铺,两人同时俯身拉起单薄的睡袍,边检查尸体,边低声交谈。这时,路易莎·坎皮恩的护士,肥胖的史密斯小姐,快步走进房间,一把从床头柜上端起水果盘,又迅速走了出去。萨姆、布鲁诺和雷恩默默地旁观。最后,两位医生挺起腰身,梅里亚姆五官精致的老脸上露出某种不安的表情,法医把布帽拉低,盖住满是汗珠的额头。

“你的判断呢,医生?”检察官问。

席林医生愁眉苦脸。“这女人不是死于重击。”——哲瑞·雷恩先生一脸快意地点头——“梅里亚姆医生和我都同意,打击本身除了吓她一跳,不足以造成其他的伤害。”

“那么,”萨姆巡官怒声低吼,“到底是什么让她送命的?”

“哎呀,巡官,你总要抢先一步,”席林医生颇有愠色地说,“你急什么?是曼陀林琴让她送命的嘛,虽然是间接因素。呀,怎么回事?那一击导致她严重受到惊吓。为什么?因为她很老了——六十三岁——而且梅里亚姆医生说她有严重的心脏病,不是吗,医生?”

“哦,”巡官应道,看起来心情舒畅了些,“我懂了,有人敲了她的头一下,那一下吓坏了她衰弱的心脏,所以她就死了。如此说来,她可能是在睡眠中死的喽。”

“我看并非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说,“正好相反,巡官,她非但没在睡觉,还非常清醒。”——两位医生一齐点头同意——“有三点可以证明。第一,请注意她的眼睛是睁开的,直瞪着,受了惊吓,可见是清醒的。第二,你们可以看见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表情。”——这样的措辞委实温和,埃米莉·哈特衰老的五官因极端的痛苦和突如其来的惊骇而扭曲不堪——“甚至双手都半握成拳,指头弯曲。第三,这一点比较隐晦,”雷恩走到床边,指着死人额头上由曼陀林琴的弦造成的血道,“这些血痕的位置,毫无疑问可以证明,哈特太太被袭击时是坐在床上的。”

“您怎么知道?”萨姆巡官颇不服气。

“怎么?这很简单。如果她遭袭击时正在睡觉——换句话说,是躺下来的,而且从她大致的姿态看来,是仰卧的——那么钢弦造成的伤痕就不会只出现在额头的顶部,而会连下半部分也有,还应该会在鼻子上,或许连嘴唇上也有。由于血痕只局限于额头顶部,可见她若不是直坐着,也是半坐半起的姿势。倘若这点成立,我们立即可以得出结论,她是醒着的。”

“真是高见,先生。”梅里亚姆医生说,他僵直地站着,修长的手指紧张地绞来绞去。

“实在只是很粗浅的观察罢了。席林医生,你估计哈特太太是什么时间死亡的?”

席林医生从他的背心口袋掏出一根象牙牙签,开始剔他的牙缝。“死了六个小时了,也就是说,她是在今天早上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死的。”

雷恩点点头。“有一点可能很重要,医生,就是凶手攻击哈特太太时所在的确切位置,你能就这点再详尽地说明吗?”

席林医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着床。“我想可以。凶手站在两张床之间——而非老太太床铺的外面那一边,我是根据尸体的姿势和她额头上的血道来推断的。你看呢,梅里亚姆医生?”

老医生吓了一跳。“啊——我非常同意。”他赶紧回答。

萨姆巡官烦躁地抓抓他肥厚的下巴。“曼陀林琴,这档子事……不知怎么的,让我觉得不对劲。我的意思是,不管心脏是好还是坏,用曼陀林琴这么打一下怎么可能要她的命?我是说——如果某人确实有意要杀人,即使他选的是一个奇怪的凶器,也要选一个能致命的才对呀。”

“唔,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萨姆。”法医回答道,“用曼陀林琴这样看起来相当没分量的武器用力一击,是有可能杀死像哈特太太这种健康状况不良和高龄的女人的。但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这一击,却相当弱。”

“尸体上没有其他的暴力痕迹吗?”雷恩问。

“没有。”

“毒药呢?”检察官问道,“有没有任何迹象?”

“没有迹象。”席林医生小心地回答,“可是就另一方面来说——是的,我应该做个解剖,马上就做。”

“你可以赌你的德国靴子,非做不可,”萨姆巡官趁机报复一下,“好确定这里没有人再乱投毒药。我实在搞不懂这个案子,先是有人想毒死那个聋子,现在又有人一下打死老女魔,我得四处瞧瞧有没有毒药的痕迹。”

布鲁诺一双锐眼炯炯有光。“这当然是谋杀,即使打击本身不是直接死因——真正的死因是打击引起的惊吓。有件事可以确定:有人有杀人企图。”

“那么为什么打得这么轻呢,布鲁诺先生?”雷恩不带任何情绪地问,检察官耸耸肩,“而且为什么——”老演员接着问,“选这种非常不正常的凶器?——曼陀林琴!如果凶手的目的是要以头上一击打死哈特太太,明明这个房间里有好几样重武器,他为什么偏偏选用一把曼陀林琴?”

“我的天,我没想到这点。”雷恩一一指出吊在壁炉旁的火钳和床头柜上那对沉重的书挡时,萨姆喃喃自语。

雷恩转身扫了一眼房间,双手轻轻地交握在背后。席林医生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梅里亚姆医生仍然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般站得僵直,地方检察官和萨姆看起来越来越困惑了。

“还有,顺便问一下,”雷恩终于开口喃喃问道,“曼陀林琴原来就放在这个房间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