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兵(第9/9页)

对还是一个导演之卵,顶多只能算只小虫的我来说,那位制作人格外亲切。他面对我时毫无居高临下的态度,让我十分珍惜。他并没有对我说“你就少说点陈年旧事,专心宣传好不好”?

“啊,看了。”我想起来了,“第二天,我们在冈田君家里看的。”

“小学生看戈达尔是什么感觉?”

“唉,看不懂。”我老实地回答。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笑声。“法语片,又是黑白的,看得我想睡觉。不过,我觉得里面那个小姐姐真漂亮。那搞不好是我看的头一部不明白情节的电影吧。”

电影过半,总算出现了冈田君所期待的拷问画面。

总算出来了,我和冈田君吞了口唾沫,专注地盯着画面。主人公被戴上手铐,双手遭到火焰炙烤,还被人按到装满水的脸盆里。但他几乎一直面无表情,连拷问那一方的态度也十分淡然,让人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看完之后,冈田君喃喃道:“拷问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想必他说的是真心话吧。

肯定是那个出租碟片的店员觉得,这是最适合让小学生看的拷问吧,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在逗冈田君玩。

——“我想起了假期。”

电影中,正在接受拷问的主人公有这样一句独白。冈田君很喜欢这句话,还模仿了很多次。

“每次遇到讨厌的事情,我就会想起假期。”

“假期,是暑假之类的吗?”

“也叫度假吧。”

冈田君究竟会在什么时候想起假期或度假,以此来逃避现实,这我无从知晓。只是,在那以后的生活中,每逢碰到讨厌的事情,我都会想象假期,来应付那种厌倦的心情。

“过了一两个月,冈田君就转学了。”

虽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但冈田君毕竟是受害者,又是制伏了犯人的人,因此他不但没有遭到一生起气来就很可怕的校长批评,反而受到了表彰。不过,冈田君的母亲似乎觉得孩子被卷进那样的事件中“很不成体统”,甚至觉得无法再在那个小镇住下去,于是决定搬家。弓子老师去劝说冈田君的母亲,让她不要离开,但想必没有成功。

我从冈田君那里听说了搬家的事情。一天放学后,当我在教室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他突然走过来,对我说了。

“你要搬去哪里?”

“不知道。”

“等你知道了,一定要告诉我哦。”

“我尽量。”

我跟冈田君是不是成了好朋友呢?与他并肩而行时我想着这个问题。我们在教学楼门口换好鞋,走出校园。走了一会儿,冈田君突然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超市屋顶。我也抬头看了过去。

“昨天妈妈告诉我,她跟爸爸要离婚了。”我说。事实上,当时他们已经离了婚,但那时候我得到的说法却是“爸爸妈妈马上要离婚了”。

冈田君并未回应,只是用手挡在额头上,说:“阳光太刺眼了,都看不清。”

原来他是想帮我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人。

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眯起眼睛。我想知道父亲是否也拿着望远镜在往这边看,要是他真的在就好了。想到有这么一个守护着自己的人,我既有些厌烦,又有些安心。

“你在干什么呢?”被冈田君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像在敬礼。要是父亲真的在远处看我,我很想挥挥手,跳起来向他示意,但那只是普通的反应。我觉得为了让父亲知道我认出了他,很有必要做一个只有我跟父亲才知道的动作,所以才会想到以前经常做的士兵敬礼姿势。

冈田君并没有细问原因,而是与我并肩而立,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我心想,爸爸,我会加油的。而他一定会说,祝你成功吧。

那个胖子记者不停地抠着什么东西。我正奇怪他在干什么,定睛一看,原来是在剥新电池的塑料包装膜。因为他笨手笨脚的,花了很多时间。他可能是想给录音机更换电池吧。他一边摆弄一边小声说:“总也剥不开,会不会搞到明天啊,真是急死人了。”然后他又问:“冈田先生转学后,你们就再没见过面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的话音未落,他的脸已抽动起来,整个人变得神色慌张,还不断地说些我的熟人也是冈田先生的熟人,现在找不到冈田先生了之类的借口。

“果然没再见过面吧?”

我老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冈田君转学之后怎么样了。

后来的四年级生活,我总会感到不安。

我对那种感觉记忆犹新。

我跟冈田君其实不算太熟,但他的转学却让我意志消沉,甚至感到孤独。双亲离异无疑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对了,不久之后,弓子老师也辞职了。

重要的人们在一个一个离我而去,令我感到恐慌。

眺望着校园,我总会有种身体里重要的零件被风吹走,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不安。

父亲不在了,冈田君不在了,弓子老师也不在了。

“就是这样的。”母亲虽然这样说,但我怕的就是那个“这样”。

所以,我总会想起那部电影。

那是主人公失去恋人后,电影中的最后一句台词。

——“我要忘却悲伤,过完剩下的人生。”

没错,我才十岁,必须忘却悲伤。因为我剩下的人生还很长很长。

有时候,我会想想假期的事情。

我再没见过那个气球男,广告气球倒是一直飘着,可能是换了人吧。反正我后来再到屋顶上,却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只是,他对我说的“要面对现实”这句话,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此时所面对的会不会并非现实,其背后会不会有不可知的事情?我选择拍电影这个职业,可能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

记者离开后,宣传部的女同事跟我说:“到底会写出怎样的报道呢?”

我却有种预感,那篇报道永远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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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本小学会每隔一段时间调换一次班级。

[2] 上公立学校不需要考试,如果要上私立的好学校必须一家一家去考。

[3] 让·吕克·戈达尔,法国和瑞士籍导演,一九六〇年出品作品《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