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魅影重重(第16/18页)
“史密斯在外面负责放哨,温伯格先用无线电向总部报告我们已经抵达,然后跟斯帕克一起协助史密斯。邓希尔、格林伯格、小鬼跟我过来,你们学过抓捕俘虏的时候应该说什么吧?”
确实在训练的时候被强行灌输了很多,但老实说我没什么自信。还是尽可能不开口吧。这时,排长对着我们小声叮嘱道:
“听好了,这些家伙跟我们交过手,但也不要慌张。好了,我要开门了,格林伯格守住门口。”
打开门的瞬间,野兽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是一间昏暗又简陋的小屋,屋子里很安静,没有枪声响起,也没有手榴弹飞出来。我们进入了小屋。
屋子中间有桌椅,面对我们坐着的正是穿着德国国防军野战服的德军将领。他是一个长脸的中年男人,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瘦马。他的身后有四个德国兵,其中一个似乎受了伤,头上包着布躺在地板上。他们所有人都一副疲惫的神情。
将领突然眯起眼,在看清我们之后,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右手被白色的布吊在脖子上,而墙边小床上的床单是破的,看样子用的应该是床单。
“本来应该我们主动前去,结果提出这么没规矩的要求,实在抱歉。因为手臂骨折,所以……”
竟然是英语。虽然带有德国口音,但也称得上流畅。我们面面相觑,这时亚伦排长咳嗽了一声,挺直背,然后走上前和将领握了握手。
“我是从属美国陆军第一〇一空降师的亚伦少尉。抱歉来的只是我这个下级士官,不久之后我军的长官会前来迎接,请稍等。看起来您是第六空降猎兵团的司令官是吧。”
“正是如此。我是冯·魏德迈少校。能成为你们的俘虏我很荣幸,你们很强大,不管是在法国还是荷兰,都让我们陷入了苦战。”
将领说完之后露出了绅士的笑容。尽管他的手臂受着伤,但完全看不到疼痛的迹象。
“您的英语说得很好。”
“谢谢。在战前我上了大学,那时候锻炼出来的。实际上,我是想当外交官的。”
虽然少校语气平静,但我和邓希尔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步枪,因为少校身后的四人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
“这之后会把各位带往巴斯通,再之后可能会把少校送往位于法国的联合军最高司令部管辖的俘虏收容所。”
“没问题。抵达巴斯通后,不知我的部下们是否能吃上温热的食物?”
“看守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排长轻轻点了点头,用手指指着爱德命令道:“去把斯帕克带来,给他们治疗。”排长从口袋中拿出水壶,将琥珀色的液体倒进马克杯中,接着放在了少校面前。白兰地的香味传来。没一会儿后,迈着杂乱步伐的斯帕克进到小屋,一脸不快地从我旁边走过。
“请先治疗我的部下。”
冯·魏德迈少校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丢掉威严。斯帕克沉默地用手指抬了抬头盔,转身前去给德国兵们治疗。
这之后小屋安静了一阵。
我的眼前坐着敌军的将领。他因寒冷而弓着背,一脸平静地喝着白兰地。这太不真实了。德国国防军特有的漂亮的黑色衣领、看起来非常高级的大衣面料,都明显和我军的不一样。从言行举止来看,他显然是出生在不一样的文化圈、受不一样的教育、吃不一样食物的人。
“你是学生吧?”
我瞬间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对我说话。我连忙将视线移到少校身上,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回答道:
“不,不是。已经从学校毕业了,现在在父亲经营的杂货店里帮忙。朋友里倒是有好几人上了大学……”
完了,太过紧张一不小心说了多余的事。但是少校似乎并不介意,继续问道:
“战斗结束之后,还要回去帮忙吗?”
我难以推测这个问题的含义,不由得歪起了脑袋。因为我一直认为活着回去的话,当然是和当兵之前做同样的事,完全没有对此产生过疑问。看我不知如何回答,少校温和地笑了笑。
“抱歉。希望你能平安无事地返回故乡。”
他的眸子颜色很浅,瞳孔看起来特别明显,我不由得联想到了对着荒野嚎叫的狼。对方明明是敌人,但却严肃地对我说希望我平安返乡,我疑惑着说了句“谢谢”。
“你呢?”
这次他对邓希尔说道。邓希尔硕大的身子抖了下,那紧张的样子我在旁边也能看出来。这时,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到将视线移往邓希尔身上的少校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我也……不是学生。我想活下来回到有家人的家里。”
少校眨了眨眼,突然转过脸去,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嘟囔了一句:“Wie das Leben so spielt……Werde glücklich, Junge.”[7]
这之后,少校似乎对我们失去了兴趣,低下头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温伯格从门口探了个头进来说道:
“排长,长官们到了。”
不一会儿,长官和翻译踏着杂乱的步伐蜂拥而入,给少校的左手手腕戴上手铐,连同剩下的四人一起带走了。我挺直脊背敬礼目送一行人离开,这时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眼熟的脸。是罗斯上尉的矮个子勤务兵。他还是那样额头突出、手脚短小,给人一种比例失调的感觉。注意到我后,他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还是轻轻地对我点了点头。说起来,对罗斯上尉不满的他曾偷偷地帮过爱德的忙。现在他的左臂上戴有宪兵队的袖章,看来那件事以后得到了调动。应该是调去做俘虏收容所的看守兵了吧?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似乎是他们俘虏敌军将领的特殊任务。
目送吉普车远去后,我们回到了阵地,此时天空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和敌军少校的接触真是奇妙的体验。
目前为止我见过许多德国士兵,何止见过,我甚至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反过来我们许多战友也被他们杀害——杀死奥哈拉的就是德国兵。如果没有他们,法国的野战医院不会被烧,荷兰的小罗蒂们肯定也会和家人过着安稳的日子。
又是“如果”。但我老是忍不住想“如果”。
不过我确实有些看不懂那个少校。我不能将少校和残忍、傲慢、令人作呕的纳粹形象结合起来。尽管我们一直在和他的部下们战斗,尽管我们用步枪瞄准他们,他们也用枪口对准我们。
“话说,爱德。”
“怎么了?”
大家解散后,邓希尔和斯帕克早早地回了洞穴。我虽然知道还是休息比较好,但不知为何胸中有些悸动难以平静。在雪地上晃悠散心时,已经回去的爱德又倒了回来。现在我们正往没有洞穴的树荫下移动,我不自觉地看着爱德瘦弱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