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物物遂生(第8/12页)

高继安是刻书匠人,大约有手工艺人细心爱整洁的天性,屋里屋外一应物事收拾得整整齐齐,吃穿用度井井有条,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称得上是小康之家。

家中正屋一间,卧室一间,还有一间类似于读书人书房的书坊。坊中摆有一张长长的台案,上面摆满雕版使用的工具,如各种形状、大小的刻刀、铲刀、刮刀、凿子、木槌等。还有印版固定夹具、固定纸张的架子,以及各种规格的刷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完全就是一个小巧的手工作坊。

夹具上有一块已经上样[3]的木板,虽是反文,却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唐代名将张巡的《守睢阳作》一诗: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写这首诗时,张巡已经知道睢阳无力再守,但他却没有流露出沮丧,豪气中带着柔情,悲壮得几近凄凉,惨烈堪与后世岳飞的《满江红》媲美。

张建侯道:“呀,看起来高继安正要刻印一本《张公文集》呢。”

张巡虽然死去已有二百多年,但其人声名不衰,在商丘一带更是被民间神化,地位崇高,刻印他的文集也不是奇事。

包拯、张建侯二人将堂屋、卧室、书坊都细细翻过一遍,不见有异常之处。又来到厨下,厨具甚少,只有一个橱柜和一口水缸,看起来有些空空荡荡。灶上大锅盖着盖子,灶台上干干净净,没有寻常人家烟熏火燎之味道,也没有任何油腻之物,显然主人不常开火做饭。

张建侯道:“除了干净,没有出奇之处啊。”包拯道:“干净难道不是出奇?”

想了一想,走到灶台边,揭开瓮缸[4]的盖子,却见里面并无一滴水。人可以不做饭,在外面买现成的食物,但居家生活不能没有热水。这高继安明显是个洁净之人,难道不用热水洗浴么?即使习惯用冷水,他房中摆放着不少茶叶罐,难道泡茶也不用热水么?

包拯甚感疑惑,又到外面院子中,发现檐下摆着一个简易铜炉,旁边堆满柴禾,应该是专门烧水用的,这才释然。但心中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重新回到厨下,俯身往灶口看了一眼,里面积了许多柴灰。当即心念一动:厨房中一根柴禾都没有,灶口前也没有添火时坐的小板凳,灶里却有这么多灰,而且那灰的形状并非自然燃尽,明显有人拨弄过的痕迹,岂不是不同寻常?

一念及此,当即挽起袖子,伸手往灰里掏去,手一入灰,便触碰到硬物,心头一喜,知道自己猜测没错。忙将那物事取出来,掸去灰烬,却是一个油布包着的小包,长方形,约是一本书的大小。

张建侯问道:“收藏得这么隐秘,到底是什么?”

包拯便将油布一层层解开。油布包得极紧,足见里面物事之贵重。他拆得小心翼翼,张建侯已然等不及了,胡乱猜测道:“像是一本书,该不会是传说中的《张公兵书》吧?”一提到《张公兵书》,立即满脸通红起来。

难怪他激动,他非但出自南阳张氏,而且祖先与张巡同属一支,算得上是张巡的旁系子孙。一想到祖先留下的传奇兵书很可能就在眼前,按捺不住焦急,连声催促道:“快!快点!”

包拯奇怪地看了张建侯一眼,对内侄如此异想天开的想法感到极为诡异,问道:“你怎么会认为里面包的是《张公兵书》?难道是因为见到高继安在刻印《张公文集》么?”

张建侯道:“不是,不是。噢,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姑父,这次我和妹妹陪祖姑姑回南阳省亲、拜祭祖先,在张氏宗墓遇到了一对中年夫妇,相公名叫张望归,夫人名叫裴青羽,你猜那张望归是谁的后人?你一定想不到!”包拯道:“张议潮。”

张建侯不禁咋舌,连声道:“啊,姑父是怎么猜到的?真是神了,你连他的人都没有见过呀!”包拯道:“他的名字叫望归,可想而知,是盼望回到家乡的意思。张氏一系,最著名的望归人氏就是张议潮的子孙后代了。”

唐代安史之乱后,国力日衰,逐渐丧失了对西域的控制权,河西一带也被吐蕃占领。然敦煌虽百年阻汉,没落西戎,而人物风化,一同内地。唐代大中二年(848年),张议潮在沙州发动起义,汉人纷纷响应,争相与吐蕃军拼命,沙州由此收复。三年后,张议潮收复河西,主动归唐。唐朝于是在沙州建立归义军,统领河西十一州,授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死后,其侄张淮深统领淮西,但由于不肯派儿子到长安为人质,唐朝廷对其不能放心,不授予节度使旌节,其实是不支持张淮深当节度使,从而引发了归义军内部的权力争夺,归义军的辖境缩至瓜、沙二州。唐朝灭亡后,张氏子孙张承奉建立金山国,却抵挡不住回鹘的进攻,最终被迫取消国号,臣服于回鹘,从此张氏彻底丧失了在河西地区的威望。沙州另一大族曹氏曹仁贵趁机发动兵变,取代了张承奉,又恢复归义军称号,仍称归义军节度使。此后,归义军政权一直把持在曹氏家族手中,而今当权者名叫曹贤顺,同时与大宋和辽国保持着友好通使关系。张望归夫妇便是新近跟随出使大宋的使者团入境的。

包拯随口问道:“那位张望归先生是预备到中原定居么?”张建侯道:“他倒是有这个想法,可他夫人不同意,好像很不喜欢我们大宋的样子。对了,他们夫妇说了,想来南京拜祭忠烈祠,也不知道到底来没来。如果遇上,我一定将姑父介绍给他们认识。”

油布包终于打开了,并不是《张公兵书》,甚至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叠相同大小的厚纸。

张建侯心情登时由艳阳高照转为坠落冰窟,脸色一下黯淡下来,沮丧地叹了口气。包拯却是颜色大变,失声道:“这些……这些都是伪造的交引!”

张建侯道:“交引是什么?”包拯道:“就是类似提货单的文书,可以凭它到榷货务换取茶叶。”

张建侯道:“可是提货单都是由东京榷货务开具,听说一式三份,分称甲、乙、丙,骑缝间均有盖印,东京榷货务自留甲份,乙份给茶商,丙份由朝廷发往南方六大榷货务。茶商去提茶叶,须得将手里的提货单交予官吏,两份凭证合印无误,方能提出茶叶。高继安私刻文书,就算能伪造官印,可榷货务没有底单,他怎么可能骗过官吏呢?”

包拯道:“这些文书自然不能直接到六大榷货务提取茶叶,但却可以到东京榷货务换取提货单,跟朝廷新实行的‘入边’制度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