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1/40页)
史廉生被带去的地方,是中山东路后面的住宅区。那里有栋建筑物正在冒烟,里头好像发生过小火灾。那边距离昨天美兰被监禁的饭店不是很远,刚好在后面的位置。
史廉生在秋庭大尉的催促下,走进那小火灾的现场。包括老人、小孩等,有好几位居民正从远处观望着。石子路面的尽头,有个居民共享的自来水设备,在那自来水管前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下里面隐约有东西隆起。
矶田将草席稍稍挪开了一半。
在草席下结冻的地面上,有一个人的尸体。那是名赤裸的女子,下半身似乎因为焚烧的关系变了颜色。
史廉生走近后,跪了下来。
那是美兰。美兰痛苦地扭曲着脸,双眼茫然地注视着虚空,从她的鼻子下方到嘴角边,全都沾着血。上半身到处都是内出血的痕迹,胸口开了两个漆黑的洞。雪飘落在美兰的脸上、胸上,但却没有融化。雪花结晶的形状,就这样停留在美兰已失去温度的肌肤上。
军官说:“是你在找的女孩吗?”
“是的……”史廉生用干涩的声音回答,“是叫美兰的女孩。没有错……”
“昨天深夜,这里忽然冒出火来。附近的居民立刻灭了火,却发现了里面的遗体。看样子,应该是有人想把尸体搬来烧掉吧!”
史廉生用颤抖的手将美兰的眼皮合上。在他的胸口上,仿佛出现了一个急速扩大的空洞,那是一片没有任何痛苦、烦恼,也没有任何色彩或光明,充满暗黑的虚无。
秋庭说:“虽然对你说这些话很残酷,但是当她被发现时,下体插着碎木片。看样子,她有可能是被轮奸后,再被折磨致死的。直接的死因是胸前的枪伤,似乎是手枪的子弹。”
尸体的右手,握着一块像是洁白的轮状物般的东西。打开手指拿出来一看,是个精致的象牙手镯。那是史廉生送给美兰的。此刻,那手镯已经缺了一块,变成了半月形,大概是美兰被折磨那时折断的吧!那是美兰曾经和他约定过要好好爱护、充满回忆的重要物品,而美兰在临死的瞬间,还紧紧握着那个手镯。
史廉生将那手镯收进外套的口袋里后,站起身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了,可能是因为早上强烈寒气的原因吧!睫毛上沾染的雪花,濡湿了史廉生的眼眶,矶田上等兵不安地仰起头,望着史廉生的脸。
史廉生低声问道:“那名军官会被逮捕吧?”
他的声音既沉着又冰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秋庭摇摇头说:“没有证据显示这是他的作为。”
“美兰曾在他的房里,是他从文理学院被强押走,也是他指使的。”
“这无法直接当成杀人的证据啊!”
“他掳人是确定的。”
“昨天下午,这名女孩已不在那宿舍里。你应该也确认过了。”
“请逮捕那名军官并追究他的责任!你应该无法否认他有掳人与施暴的嫌疑吧?”
“在这混乱中,只要不是现行犯,要逮捕都很困难。”
“你打算要包庇那家伙吗?”
出乎意料地,秋庭以强烈的语气说:“我丝毫没有那种打算。我决不饶恕玷污皇军名誉者。”
“既然如此就把他……”
“你听好。我们宪兵队已经从国际委员会那里接获了数百件的抗议和告发,而必须以如此少的人数去处理这些事情。为此,我们也只能从罪证确凿的案件开始依序着手啊!”
史廉生转身面向秋庭。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双手伸向了秋庭的领口。史廉生的左手抓紧秋庭外套的后脖领,右手则抵住了他的喉头。史廉生很清楚,只要自己的右手继续用力下去,秋庭喉头的筋肉就会变得僵硬起来。秋庭的双脚从地面浮起,身体被往后举,他的帽子滑落下来,滚到了地上。秋庭完全没有要抵抗的样子。虽然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但眼里并没有恐惧或惊愕,反倒流露着像是同情史廉生似的哀伤的眼神。
“美国人!”
矶田上等兵在一旁怒吼着。史廉生可以听到操作手枪的声音。那是拉开膛后往机枪里送入第一颗子弹的声音。史廉生斜过眼,看见矶田上等兵用两手拿着手枪,枪口直接对着他的头部。
“美国人!”矶田又叫了一次。
史廉生将秋庭大尉用力推了出去。秋庭屁股着地,跌落在冰冻的地面上。
接着,史廉生立刻转过头去。无法说出的心情,从他的喉咙间迸发出来。那是悲痛的、充满诅咒的声音,也是野兽般的咆哮,让听者不由自主地发抖,发狂的吼叫。
大概是感觉史廉生的表情很不寻常吧,矶田将手枪朝着天空开了一枪。或许,说不定从那表情中,他明显地感受到了所谓的“恐怖”意味……
史廉生毫不迟疑地揪住矶田,扭过他的手腕抢夺手枪。矮小的矶田想要抵抗,根本是白费力气,他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上。
史廉生两手紧握抢来的手枪。矶田立即趴在地上。
“住手!”秋庭大叫着,“住手!”
史廉生扣下扳机,接着又继续扣下第二次、第三次。在远处围观的居民发出尖叫声,纷纷寻找着掩蔽自己的地方。史廉生调转身体的方向,拿着手枪做水平射击,路上建筑物的木片爆开,玻璃碎裂散落一地。
瓦被打穿了孔,变成碎片。枪声和物品损坏的声音相互重叠,相互影响,史廉生的情绪则是变得更加强烈。喊叫声像是要盖过枪声似的,变得越发大了。
然后,一切突然归于静寂。
史廉生回过神来。
究竟过了多久?一瞬间,还是数秒?手枪的子弹好像都射完了。耳边巨大的声响已经不能听到,史廉生逐渐恢复意识。
秋庭和矶田正从地面站起身。
史廉生放下手枪,毫无意识、毫无理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是一场愚蠢的激情爆发罢了。
史廉生的身体颤抖着。
秋庭靠过来伸出手。
史廉生坦然地交出手枪。他的身体还在剧烈颤抖着。
史廉生凝视着秋庭,用虚弱的声音说:“刚刚,我有点失控了。对不起……”
秋庭轻咳了一声,对史廉生表示同情地说:
“那个女孩是你很重要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