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晚祷之后(第7/10页)
人们最后来到了城门外,木柴堆,即当地人称作的‘小茅屋’(因为那些木柴搭成了茅草屋的形状),出现在我们眼前,全副武装的骑士们在那里围成一圈儿,为了不让人群太靠近。他们把米凯莱修士捆在柱子上。我听见有人仍然在喊:“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死啊?”而他回答说:“这是一种真理,乃是我的归宿,一种不死就不能证明的真理。”他们点燃了火。米凯莱修士早已唱起《信经》,接着又唱起《感恩赞》。他好像唱了八句,然后就像要打喷嚏似的蜷曲身子,并倒在了地上,捆绑他的绳子早就烧断了。他死了,在他全身被焚烧之前,高温已使他的心脏爆裂,浓烟已使他窒息。
随后,“小茅屋”像一把火炬全部燃烧起来,发出一道耀眼的亮光,要不是透过炽热的木炭隐约看见米凯莱修士被烧成炭的躯体,我会说自己是站在一座着火的树丛前。当时我离得那么近(我登上藏书馆的楼梯时回想起来),所见到的那番情景令我情不自禁地念诵起我读到过的圣女希尔德加德[4]著作中有关心醉神迷的狂喜的字句:“火焰以非凡的生命活力和炽热的光焰,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辉,灿烂夺目的光辉照亮人心,炽热的火焰焚烧污浊的世界。”
我想起了乌贝尔蒂诺说过有关爱的一些话。米凯莱在火刑柱上的形象跟多里奇诺的形象,以及多里奇诺的形象和玛尔盖丽达的形象都混在一起了。我的心又像在教堂里那样困惑不安了。
我尽力不去想这件事情,毅然决然地朝迷宫走去。
我是头一次单独前往迷宫,灯光反照在地板上的长长的影子像头天晚上出现的幻影那样令我毛骨悚然。每时每刻我都害怕再碰到一面镜子,因为镜子有这样的魔力,即使你知道那是镜子,还是会令你感到惊恐不已。
另外,我也没想辨认方向,也没有避开那间香气熏人、使人产生幻觉的房间。我像是个发高烧的人迷迷糊糊地朝前走着,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实际上我离出发的地方并不远,因为不久后我又回到了刚才我进来的那个七边形的过厅。过厅里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些我先前仿佛没有见过的书籍。我猜想那是马拉希亚从缮写室里取来的,还没有放回原处。我不清楚自己离香气萦绕的房间是否还相当远,因为我觉得有点晕头转向,也许是有几缕熏烟扩散到我所在的那个地方了,或是我刚才过分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的缘故。我打开了一本装帧得相当精致的书,从风格上看,好像来自北极最遥远的国度图勒[5]。
书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使徒马可传播《福音书》,我被一头狮子的画像吸引住了。尽管我没有亲眼见过活生生的狮子,但那肯定是一头狮子。装帧者忠实地描绘出了狮子的头部,也许因见到过号称妖魔鬼怪之乡的爱尔兰的狮子而受到启迪,我深信,这只动物就如同《生理学家》一书中所说的,它集世上最可怕和最威严的东西于一身。于是,那头狮子使我想起了“敌基督”的形象和我们天主基督的形象,我不知道要用哪种象征性的语言来解释它。我全身颤栗着,因为害怕,也因为从墙壁缝隙吹进来的寒风。
我看到的那头狮子巨嘴獠牙,脑袋像蟒蛇头那样长满鳞斑,庞大的兽身撑立在四个犀利凶猛的脚爪上,毛皮像是后来我见到过的一种来自东方的织有红色和翠绿色斑纹的地毯,上面带有像人得了鼠疫般的土黄色,凸显出可怕而又强壮的骨架。尾巴也是黄色的,从臀部一直卷到头顶,尾梢是一个黑白色鬃毛的涡卷形。
我被那头狮子吓坏了(我多次回头环顾四周,好像书中所画的野兽会突然出现),决定翻看其他书页,目光落在了《马太福音》开头那页的一个人的画像上。不知为什么,他比狮子更使我害怕:是人的脸,但那人从头到脚裹在一件像是披肩的无袖长袍中,而那披肩(或称铠甲)上面镶有坚硬的红色和黄色的宝石。那人的脑袋从红宝石和黄玉砌成的城堡里神秘地伸出来,我觉得他正像是(渎神者让我感到多么恐惧啊!)我们一直跟踪却难以寻觅其踪迹的神秘的凶手。后来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把那头狮子、披戴盔甲骑着战马的武士与迷宫那么紧密地联系起来:因为,那两幅插图就像那本书上所有的插图一样,都是从纵横交错的迷宫布局的图案中浮现出来的。红玛瑙和绿宝石的纹理,翡翠的细丝,水苍玉的条带,它们仿佛是一个线团,似乎在暗示我所在的厅室和通道。我的目光迷失在书页之中那些金碧辉煌的小路上,我的双脚像是行进在藏书馆的厅室内被扰人的布局所困扰。看到在那些羊皮纸页中神游的我,我更平添许多不安,并令我深信那里的每一本书都在以神秘的狂笑方式叙述着我在那一刻的故事。“De te fabula narratur[6],”我自语道,并自问,在那些书页上是否也已蕴含着等待我的未来事件呢?
我翻开另一本书,那像是一本西班牙学派的书籍。颜色非常鲜艳,像血和火一样红。那是一本使徒的《启示录》。我又像头天晚上那样翻到了披着日头的女子那一页,但不是同一本书,装帧不一样,艺术家在这张页面上以更大的篇幅描绘女人的体态。我把她的面容、胸部、弯曲的臀部与我跟乌贝尔蒂诺一起看到的童贞圣母相比较。形象不一样,但是我觉得这个女子也非常美丽。我想自己不该这样胡思乱想了,就又翻阅了几页,看到了另一个女人。这一回是巴比伦大淫妇。她的体态并不让我吃惊,但是我想她跟那位一样都是女人,这个是一切陋习的标志,而前面那个则是一切美德的化身。不过,两个女子的体态都很富女人味,从某种程度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区别她们。我的内心重又感到不安,教堂里那位童贞圣母跟那位美丽的玛尔盖丽达仿佛重合在一起了。“我该入地狱!”我自言自语道,“啊,我疯了。”我决定不再待在藏书馆了。
幸好当时我已到了楼梯口,我急忙冲下楼去,顾不得会不会摔跟斗,会不会把灯扑灭。我又到了缮写室宽阔的拱顶下,但直到此时,我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一直冲下通向膳厅的楼梯。
我跑得气喘吁吁,站立了一会儿。那天夜晚,从窗玻璃透进来明亮的月光,几乎不用再掌灯了。不过我仍让它点着,仿佛是为了寻求慰藉。然而我还是上气不接下气,想喝点儿水,缓解一下紧张的心绪。厨房就在旁边,我穿过膳厅,慢慢地打开了一道门,那门是通向楼堡底层另一半的。
这时,我恐惧的心理有增无减,因为我很快发现厨房里,靠近面包炉的地方有人,或者说,至少我发现在那个角落里有一盏灯闪着亮。我惊恐万状,熄灭了我的灯。已经万分惊恐的我,却令那人感到害怕,而且那人(或那些人)也很快熄灭了自己的灯。不过没有用,因为月光把厨房照得相当明亮,在我眼前的地板上现出了一两个模糊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