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晚祷之后(第8/10页)
被吓呆了的我,再也不敢后退,又不敢前进。我听见一阵结结巴巴的说话声,我觉得是一个女人在悄声说话。稍后,一个体形矮壮的身影从靠近面包炉那堆模糊的黑影处蹿出来,冲着外面那道显然是半掩着的门逃了出去,随即在身后带上了门。
我待在餐厅和厨房之间的门槛处。面包炉旁发出某种隐隐的声音。一种隐隐约约的——怎么说呢?——呻吟声。从那个黑影处确实传来一阵呻吟,几乎是因为害怕而发出的低声哭泣,一种有节奏的呜咽声。
胆小的人只有面对他人的恐惧,才会壮起胆子来,不过,我不是因为有了勇气才朝黑影走去。我想说的是那种陶醉的心理,那种近乎使我产生幻觉时的陶醉心理,促使我前进。厨房里有某种近似头天晚上我在藏书馆被熏倒的气味。也许不是同样的物质,但对于我那极度兴奋的感官来说,却有着同样的效果。我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是厨师们用来添加酒味的紫云英、明矾和酒石的气味。或许正像后来我所得知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正在酿制啤酒(在意大利北方的那个地区被看作是极为珍贵的东西),而那啤酒是按照我家乡的方法制作的,用石楠、沼泽爱神木和野生迷迭香。所有这些香料不仅刺激我的鼻孔,而且麻醉我的头脑,使我飘飘欲仙。
我理性的本能在提醒我:“后退!”远离那在呻吟着的东西,那肯定是一个恶魔给我召唤来的淫妇,可是我的欲望的冲动却驱使我向前走,仿佛我想参与某种神奇的事情。
就这样,我接近了那个黑影,借助从大窗户射进来的月光,我发现是一个女人。她全身颤抖着,一只手用一个包裹捂着胸口,哭泣着退到面包炉口。
现在,但愿上帝、童贞圣母和天上所有的圣人能帮我说清楚那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作僧侣的尊严和纯洁(如今我是这座漂亮的梅尔克修道院里的老僧,这里是清静的)提醒我得小心翼翼恪守本分。我可以简单地说有某种罪恶的事情发生了,但是把它复述出来,就不够有修养了,我不想让我自己和我的读者感到困惑。
然而,我又打算叙述出那些已很久远的事件的全部真相,而真相是不可分割的,其本身是一清二楚的,不能因为我们的兴趣和我们的羞耻心而遮掩它。关键在于我不能按照我现在的观点和印象说出当时发生的事情(如今我还记忆犹新,也不知是因为事后我产生的愧疚心理使我能如此清晰地铭刻在心,还是因为我内心愧疚得不够,所以内心仍饱受折磨,只要萌生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羞耻感,我那痛苦的记忆就会出现在眼前),要像当时我亲眼见到和亲耳听到的那样来讲。我可以像编年史作者那样一五一十地记载下来,因为我一闭上眼,就不仅能够复述出我在那瞬间所做过的一切,还能够回忆起自己有过的想法,就像抄写一份当时写就的书稿。因此我得这样进行叙述,但愿大天使米迦勒能保护我。为对未来的读者有警示作用,以及因我对自己过错的愧疚感,现在我愿意像讲述一位年轻人误入魔鬼布下的种种陷阱那样讲述当时发生的事情,以使后人识别那些陷阱,做到防患于未然。
果然,那是个女人。依我看来,是个姑娘。由于在那一刻之前(感谢上帝,自从那以后也同样如此),我跟女性很少有过亲昵接触,我真说不出她年龄的大小。我只知道她很年轻,几乎是个少女,也许已度过十六个或十八个春秋,乃至二十个春秋,而那青春少女的体态展现出来的真实的人性,令我心动。那并不是幻觉,在我看来,她无论如何是相当漂亮的。也许因为她像一只冬天里的小鸟在颤抖,她在那里哭泣,她怕我。
一想到帮助别人是每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的责任,我就走近了她。我极其温柔地挨近她,并用标准的拉丁语对她说不用害怕,我是一位朋友,不管怎么说不是一个敌人、一个可能令她心存恐惧的人。
也许因为见我眼里流露出温柔的目光,姑娘平静下来,走近了我。我发现她不懂拉丁语,就本能地跟她说通俗德语,这使她恐惧万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德语生硬的发音,对于那个地区的人来说很陌生,还是这声音让她想起跟我家乡来的士兵们有过的某些经历。于是我微笑了,我想手势和脸部表情比语言本身更便于沟通。她的确平静下来了,她也对我微笑,并对我说了几句话。
我听不太懂她说的方言,它无论如何与我在比萨学的俗语一点儿也不一样,但是从她那温柔的口吻听来,我觉得她是在说诸如“你年轻、英俊……”之类的话。听到这么赞美自己美貌,对于一个在修道院里度过整个童年时代的见习僧来说,的确是很稀有的事情,因为我一贯得到的训诫就是,躯体的美是瞬间即逝的,应该把它视作卑微的东西。然而敌人设下的圈套是无穷无尽的,而且我承认,对我长相的那种恭维,不管多么虚假,在我听起来却是那么温馨,激起了我难以抑制的柔情。再说,那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手伸过来,用手指肚儿轻轻抚摸我还未长胡须的脸颊。这使我产生了一种神魂颠倒的感觉,但在那一刻,我心里没有丝毫的罪恶感。当魔鬼想跟我们较量的时候,完全能够在我们心灵中抹去任何美德的痕迹。
我感觉到什么了呢?我见到什么了呢?我只记得起初片刻产生的那种激情,是难以用任何言语来表达的,因为我的语言和我的思维都没有描述那种感情的素养。直到后来我想起了那些表达心灵的言语,那也是在别的时候和别的场合听来的,说的都是与此事不同的愉悦心情,但它们跟我那一刻的欢乐简直是神奇地和谐一致,好像它们就是为表达这种欢乐而创造的。那些簇拥在我记忆深处的言语浮上我无言的嘴边,我忘记它们是否写在圣人的经书和著作中,表达更加光彩夺目的现实世界。不过,圣人们所说的欢快和我那骚动的心灵在那一刻所体验到的欢快真有所区别吗?在那个时刻,我心中已完全丧失了警觉。在我看来,这正标志着处在地狱深渊里所感受到的痴狂。
姑娘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像是黝黑的童贞圣母,她像《雅歌》中所描述的那么漂亮。她穿着一件破旧的粗布小衫,酥胸性感地袒露着,脖颈上挂着一串用五颜六色的小石头制成的项链,我想那是很不值钱的东西。但是她的头高昂在那如同象牙台的白皙的脖颈上,她那明亮的眼睛如希实本的水池,她的鼻子仿佛利巴嫩塔,她头上的发是紫黑色。是的,她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她的牙齿如一群绵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个丧掉子的。“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我情不自禁地低声说道,“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你的两太阳如同一块石榴;你的颈项好像大卫的高台,其上悬挂一千盾牌。”我惊奇不已,心醉神迷,不禁自问,这位向外观看如晨光发现,美丽如月亮,皎洁如日头,威武如展开旌旗军队的[7],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