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口女(第7/16页)
“但——”
“别忘了,这儿媳不仅令婆婆疼爱有加,令夫君甚是合意,连女仆小厮也对其至为景仰。况且,还生了个儿子。”
“这与此事有何关系?”
“瞧你说什么傻话?这当然是大有关系。这阿缝夫人,除了这唯一一次过错,可是个无懈可击的儿媳呀。”
“即便仅犯了一回,也是个无可弥补的过错不是?”
杀人之罪可是非同小可。
“是没错。孩子都已经死了。不过,阿又,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便揪出阿缝夫人罪愆,将其休掉、量刑,难道就能换回死去的孩子?难道还能再觅得一个更好的儿媳?难道有办法抚养嗷嗷待哺的婴孩?”
这……的确不无道理。就这点而言,报仇的确是愚蠢之举,这道理又市并不是不懂。虽懂,又市也知道仇恨常无法泯灭。人毕竟愚蠢,有时就是会被不理智的执念所缚,无法理性判断损益。再说——“这道理,其实也说得通。”
道理?林藏一脸纳闷地说道:“喂,阿又,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个字眼。你这家伙哪懂得讲什么道理?”
说什么废话?又市回答:“我可不是在说我自己讲道理,而是指那老太婆的决定。”
“喂,你仔细想想。家门的清誉、武家的体面——一听见这些大道理,咱们这种人便要斥为无稽,但即便是商人或庄稼汉,不也都得讲究这些?倘若店家毁了商誉,把客官都给吓跑,哪还做得了生意?同理,庄稼汉坏了村内规矩,被邻里断绝往来,日子哪还过得下去?武家也是同样道理。并不是在抬举武家,但这些家伙可是天天活在罢免官位或废除家门的威胁下。更糟的是,武士可受不了这种打击。即便尚有婴孩嗷嗷待哺,一家人也可能就此沦落街头。即便道理说得通,还是有损无利。”
林藏说得有理,长耳说道:“世间人情冷如冰。从上到下,都视他人不幸为乐子。武士本就是靠体面吃饭的,绝非凭一己之好恶挑险路走。倘若真能放下对已逝孩子的思念,或许依这道理行事方为妥当。”
“为了还活着的孙子,放下死了的孙子?这种事哪可能这么容易办到?”又市面壁嘀咕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此,”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林藏将手指贴在薄薄的嘴唇上说道,“这儿媳的为人,才最该考虑不是?倘若她平日是个行为不端、性情古怪、人见人怕的鬼媳妇,想必无人能轻易放下。这个混账东西,万万不可饶恕——想必大家都会如此认为。不仅如此,还可能闹到媳妇娘家,甚至开诚布公向官府提诉。但这样一来,反而让自己颜面扫地,故绝不该逞一时之快,草率为之。因此,正如你所说,为求说得通这道理,也只能让这一步。”
唉,毕竟阿缝夫人已被视为重要的家人,林藏感叹一句,继续说道:“自家子女犯了过错,力图包庇也是情有可原。你们想想,这下要面对的并非什么仇人,而是爱子的媳妇、爱孙的母亲,何况一家人对阿缝夫人还视为己出,甚是疼爱。两相权衡,一家人该选择哪一头,根本是不辩自明。”
“就是说,咱们这委托人将孩子折磨致死一事,只有那婆婆知道实情?”
“没错,其他家人俱是浑然不察。且已为婆婆所知悉一事,阿缝夫人本人亦不知情。”林藏如此总结道。
三
怎么又是桩麻烦差事?个头矮小的老人不住地蹭着自己的下巴说道。倘若下颚蓄须,这会是个自然的动作,但老人的下巴却光溜溜的。
又市造访的,是久濑棠庵位于下谷的草庵——虽然不过是一户长屋。
久濑棠庵自称是个曾为儒学者的本草学者,真正身份却无人知晓。虽然此人博学多闻,看来的确有学者之姿,但总教人无法参透他究竟是靠什么样的差事维生。总之,此人虽身世成谜,但也和又市及长耳一样为阎魔屋效力。
“好吧。两位要老夫帮些什么忙?”
“你不是个学者?角助曾说只要不是正经事,你什么都清楚。因此想向你借点知识。”
呵呵呵,棠庵以女人般尖利的嗓音笑道:“向老夫借知识?”
“否则还有什么好借的?瞧你这地方,看起来和我们一样一贫如洗,还生得这副寒酸样。既没有高超武艺,也没有万贯家财,看得我们反而都想借你点东西了。”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说得没错?”
“老夫是靠这个糊口的。”老人伸出食指,朝太阳穴上敲了敲。
“靠脑袋?”
“没错。诚如你所言,老夫从未举过比笔更重的东西,几乎要连两腿该如何跑都给忘了,饭菜也吃不了多少,平时尽可能保持不动。”
“听来活像条鱼干似的。”
“的确像条鱼干。动得多了,消耗也多。消耗多了,就得多补些什么。少了就得补足,若不补足,迟早将消耗殆尽。此乃世间常理。人不都是饿了就得吃饭?”
“因此,你尽可能维持肚子不饿?你这家伙未免也太滑稽了吧。”又市高声大笑道。
“总而言之,天地万物大抵皆循此道理而成立。例如水往低处流,黑夜无日照。万物皆是用了会减损,存了便增多。正因用了要减损,方有损料产生。”
“这不是废话?”
“不过,有两种东西是违背这道理的。”话毕,棠庵睁大双眼,接着又朝太阳穴上敲了敲,“就是此处。”接着又指向胸口,“以及此处。”
“你指什么?”
“知与情。”
“情?”
“没错。容老夫打个比方:存货入仓,只要有进无出,终将被填满,无法容纳更多货物,不管仓库再怎么大,都是同理。但知识再如何蓄积,也不至于填满;再怎么学习,脑袋也不会膨胀。累积新知,能够永无限制。此外,亦是再如何使用,也不会减少。倘若使用过度将使知识减少,贤者的脑袋岂不是马上要空无一物?”
“你们这些学者还真是麻烦。”
“的确麻烦。至于此处,”棠庵再次指向胸口说道,“欲望、执念一类东西,同样毫无际限。此外,情爱亦是如此。亲子之情、夫妻之情、物欲、财欲、名欲,反之则有恨、怨、嫉、妒,可谓永无止境。既可能无限膨胀,亦可能无故消弭。”
“人岂能以道理论断?”
“的确不能。硬是以理论断,必将有所扭曲,总会有哪儿不对头。而人,要么对此佯装不知,要么适当压抑,方能安稳度日。对此类情况,老夫极不拿手。”
“极不拿手?”
“老夫避免碰触人情、脾气、心境之类,仅以此处面对。”棠庵指向额头,继续说,“因此,今见又市先生登门造访,谈起西川家之事,老夫亦是倍感迷惘。倘若先生欲询问的,是那阿缝夫人或名为阿清夫人的婆婆之心境,老夫自是无从回答。为何有如此行动、如何使众人心服——此类问题,要如何回答都成。然而,欲得出看似有理的解释,虽轻而易举,却无一可妥善证明。凡是心境问题,往往连当事人自己亦无法论断。就连自己也无从理解,解释可能时时生变。故此,先生您……即便是红的,也能轻而易举将之说成白的。”老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