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7页)
琼看看表,不必走到太热的地步,现在就回招待所去吧。这个早上过得非常好,没有任何意外事件,没有不愉快的思绪,没有因为广场恐惧症而惊慌……
真是的,她内心有个声音在嚷着说,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个护士。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琼·斯丘达莫尔。伤患吗?精神病患?还有,你干嘛既感到自豪却又这么疲累呢?难道过一个愉快、正常的早上,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她赶快走进招待所里,很高兴见到这回午饭有罐头桃子可以换换口味。
吃过午饭之后,她回房间躺在床上。
要是能睡到下午茶时间就好了……
但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很清醒,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体却感到很紧张,仿佛在等着什么事发生……仿佛在戒备之中,准备随时为了自卫而对抗某些逼近的危险。她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我得要放松,琼心想,得要放松才行。
但她无法放松下来,身体僵硬又紧绷,心跳得比平时略快,脑子里充满警觉和怀疑。
整个状况让她联想起了什么。她搜索枯肠,终于找到了适当的比拟——牙医的候诊室。
在牙医候诊室里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知道眼前有样绝对不愉快的事情在等着你,所以你决心安抚自己,要自己别去想它,明知每一分钟都让这煎熬折磨愈来愈逼近……
但是,是什么样的煎熬折磨呢?她在等着什么呢?
会发生什么事呢?
所有的蜥蜴,她心想,都回到各自的洞里去了……这是因为有场风暴即将来临。那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等待……等待……
老天,她又变得前言不搭后语了。
吉贝小姐……自律……灵修避静……
避静!她得要冥想。可以念诵什么嗡……这是神智学还是佛教的?
不对,不对,应该要守着她自己信仰的宗教。冥想着上帝,想着上帝的爱。上帝……我们在天上的父……
她自己的父亲——棕色络腮胡修剪得整整齐齐,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的蓝眼睛,喜欢把家中样样东西整理得井然有序,一个和蔼却严格执行军纪的军官,这就是她父亲,一个典型的退役海军司令。至于她母亲,高挑苗条、迷糊、不整洁、性情可爱、粗枝大叶,以致即使她把人气得要命时,人家还是会替她找各种藉口。
她母亲外出参加各种聚会时,会戴着奇怪的手套,穿着歪七扭八的裙子,铁灰色头发梳成一个髻,帽子就歪斜地用发针别在髻上,而且开心又安详,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打扮有何不妥。而这位海军司令的怒气总是对女儿们发泄,从不对着妻子发作。
“为什么你们这几个女儿不能看顾好母亲?让她这副模样出门是什么意思?我绝对不容许像这样的邋遢法!”他会大吼着。然后三个女儿会恭顺地回答:“遵命,父亲。”之后,她们彼此说:“话是没错,不过说真的,母亲真的是无可救药!”
琼当然很喜欢母亲,但这并不会蒙蔽她而无视于母亲很累人的这个事实——做事完全没有方法,也缺乏连贯性;虽然乐天开朗,却不负责任,热心但却冲动。
母亲去世后,她清理母亲的文件,见到一封父亲在他们结婚二十周年时写的信,让琼相当震惊。
今天不能跟你共度,我感到非常难过,我的心肝。写这封信是要告诉你,这些年来,你的爱对我的意义,今天更是比以往更让我感到你的可贵。你的爱是我人生中至高无上的福气,我为此感谢神,也谢谢你……
不知为何,她从来都不晓得父亲对母亲的感受竟然是这样的。
琼心想,到今年十二月,罗德尼和我就结婚满二十五年了,我们的银婚纪念日。她心想,要是他写这样一封信给我的话,该有多好啊!
她在脑中炮制了这封信。
最亲爱的琼:
我觉得必须写下我欠你的一切,以及你对我的意义。我肯定你绝对想象不到,你的爱是我最大的福气……
琼中断了写这想象中的信,心里想着,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很不真实。很难想象罗德尼会写这样一封信,不管他有多爱她……不管他有多爱她……
为什么这么挑衅地重复这句话呢?为什么感到一阵古怪的轻微寒战呢?在这之前,她一直在想些什么?
对了!琼突然一惊,回过神来,她本应该做灵修冥想的,结果反倒去想那些世俗之事——想她的父母亲,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去世了,留下她一人。
一人独处在沙漠里,独自在这令人不快、有如牢房的房间里。
无事可想,只能想自己。
她坐起身来,既然无法入睡,躺在床上也没用。
她很讨厌这些天花板很高、有小纱窗的房间,置身其中像被包围住,让你觉得自己好像小昆虫似的。她想要一个空气流通的大客厅,有漂亮缤纷的印花棉布椅面,壁炉火架上燃着熊熊的火,还有人,很多人,你可以去探望他们,而那些人也会上门来看你……
哦,火车必须赶快来到,非得要赶快来。要不一辆汽车,或别的什么……
“我不能待在这里!”琼高声说,“我不能留在这里!”(自言自语,她心想,这可是很糟的迹象。)
她喝了些茶,然后出去了。她认为自己不能坐着不动光是想。
她要出去走走,而且不让自己想东想西的。
想,会让人难受。看看住在这地方的人——那个印度人、阿拉伯男孩,还有厨子,她很确定他们是从来不想什么的。
有时我坐着一面想,有时就只是坐着……
这话是谁说的?真是令人钦佩的生活方式!
她不会去想,只会去走走,不会走得离招待所太远,以防万一,噢,只是以防万一……
画出一个大圈圈,绕呀绕,像只动物般,真丢脸。是的,真丢脸,但没有什么法子。她得要非常、非常小心自己,否则……
否则什么?她不知道。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绝不可以去想罗德尼,绝不可以去想埃夫丽尔,绝不可以去想托尼,绝不可以去想芭芭拉。她绝不可以去想布兰奇,绝不可以去想血红色的杜鹃花蕾。(尤其绝不可以去想血红色的杜鹃花蕾!)绝不可以去想诗词……
她绝不可以去想琼·斯丘达莫尔。可是这是我自己呀!不,不是。是,是的……
要是你没事可做,只能想你自己,结果会发现些什么关于自己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