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六天(第9/15页)

但里沙子对两人的印象却大相径庭。其他陪审员可能不觉得,可里沙子觉得寿士的母亲越说越陷儿子于不利,而她本人可能丝毫没有察觉吧。里沙子对他们母子俩那种独特的亲密关系厌烦不已。相较之下,听水穗的母亲陈述时,里沙子总觉得她是在谴责自己的女儿。尽管她本人可能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这位母亲不断强调女儿很可怜——试问有哪个女儿会想依赖这样看待自己的母亲呢?

里沙子非常清楚则子说的“乡下地方才有的想法”。

那里的人,无论是对升学、就业、订婚、结婚、订婚仪式、婚礼,还是个性、经济条件,都设有不可撼动的界线,以此来区分“合乎常理”与“异于常理”。再怎么向他们说明这界线本身就有失偏颇,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即便除了他们以外,大多数人都是属于“异于常理”的一方,他们也不会认同,只会予以否定、悲叹,甚至蔑视。

水穗自己有没有摆脱这样的价值观呢?来到东京,一个人住,经济独立,迈向婚姻之路。在这个过程中,她成功地让自己从故乡、父母的那套价值观里解放出来了吗?

不,应该没有吧。如果成功了的话,肯定能够更加彻底地无视被传统价值观束缚的父母,或是对他们的冥顽不灵一笑置之,从而走上与现在不同的人生道路吧,里沙子想。可见,父母灌输的价值观已经深植于水穗的内心了。

结婚、辞职、买了独栋新居、怀孕、生产,水穗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找母亲商量。里沙子很能理解她的心情:肯定是因为不想被母亲批评,不想被母亲同情,更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本想自己决定人生大事,一步一步向前走,但难免担心走错路,向母亲报告后,结果又被暗讽为“异乎寻常”。不,这位母亲应该没有这个意思才是,因为她很害怕母女情缘就此断绝。只是可能言辞之间还是会不经意地表露出来:你这么做很超乎常理、根本不对,再继续这样错下去,肯定会出大事。她还时常觉得女儿很可怜、很不幸。即便为了不惹毛女儿而谨慎地挑选措辞,肯定也渗透着这般心思。

于是,水穗选择断绝联络。无奈生活又起了变化,水穗觉得不安,再次联系母亲,结果又被母亲强行灌输了所谓的“常理”。

一边是早已深恶痛绝的陈腐“常理”,另一边是在构建新生活的过程中,逐渐摸索出的更加广义的“常理”。里沙子想象着水穗被夹在这两者之间万分痛苦的模样。

水穗真的想要孩子吗?绕了一大圈,里沙子再次回到很久以前的这个问题上。

不被任何人的意见左右,只单纯问问自己的心,你真的想要孩子吗?真的想要有个家庭吗?

听说是水穗建议寿士换工作、买新居的,虽然不知道这说法是真是假,但也许这些真的是水穗所希望的。

必须结婚;结了婚的话,就要生小孩;要是有了孩子,就得辞职;住的必须是独栋房子;必须从事待遇更优渥的工作。不然的话,便无法得到认同,无法受到肯定。

无法被自己的母亲肯定。

于是,只好一直说谎。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是不明常理的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没有走错方向。丈夫的确跳槽到了更好的公司,在市区买了房,孩子也是乖到让人难以相信,婆婆也很帮忙,一切都很顺利……”

也许是为了能向母亲说出这些话,为了让自己的谎言不那么虚假,水穗才劝说寿士跳槽,让他买独栋房子,里沙子想。

检察官仿佛听到了里沙子心里的声音,询问则子是否对水穗说过,婚后一定要住在独门独户的房子。

“我没说一定要买。”则子立刻回答,随后强调道,“因为自家附近没有那种出租的公寓,所以没想过和她说租房子住也一样。但东京的情况显然不一样,我只是说最好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并没有叫他们一定要立马买房子。”

之后一段时间,则子的陈述和之前回答律师询问时的内容差不多。虽然检察官可能没这意思,但她的询问方式听起来像是在暗暗责备则子是个得知女儿生产后既不主动去探望,也不关心女儿身体状况的母亲。面对检察官的连番询问,则子的脸越发涨红,语气也越来越激动,不断强调自己绝对不是这么无情的人。

“因为——”则子突然打断了检察官的询问。被她的吼声给吓了一跳的里沙子不由得看向水穗。只见脸稍微抬高的水穗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

则子像要平复情绪似的,静静地重复了一次“因为”这个词。

“想着孩子出生后,和女儿的关系总算可以好一点了。因此,想让水穗对自己敞开心扉,自己不妨以母亲的身份远远地守护着她,也就再也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身上。但现在想想,自己因为害怕和女儿的关系恶化,什么也不敢做,真是个没用的母亲。”则子哽咽地说。

当被问到丈夫弘道对于外孙女出生一事有何反应时,则子抬起头,怔怔地凝视着半空中几秒,回道:“他一直都很反对这桩婚事……”

虽然则子没有明说,但听了这一连串的回答,里沙子觉得弘道听说女儿结婚时便已铁了心,要与水穗断绝关系。父亲无法原谅女儿,当然也不会为抱上了外孙女而高兴吧。

“想着今后关系变好,父女俩的心结肯定也能逐渐化解,”则子说,“毕竟女儿喜获千金,做父亲的怎么可能不开心,只是一时找不到修复关系的机会而已,所以由我这个母亲先调节……”

里沙子下意识地认为这个人想要守护的对象不是女儿,而是自己。看着则子涨红着脸,哽咽地说自己并没有错,里沙子抚摩着不知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

接着是法官与陪审员的询问。当被问到寄给念书的水穗多少生活费时,则子斜着眼睛注视了提问的三十多岁男子几秒后,回答说十万日元左右。

询问结束,这天的审理也告了一段落。明明想利用周末纾解一下上周蓄积的疲劳,没想到今天疲劳感又加重了。

“总觉得好复杂,很难理解。”

和六实一起搭电梯时,里沙子忍不住这么说。

“就是啊!”

“不不,我能理解的程度,肯定和你完全比不了。我连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没有理解都不知道。”

六实听了,神情复杂地双手抱胸。看她没再多说什么,里沙子突然很不安:莫非她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脑中响起阳一郎的声音:“要是真的很勉强的话,难道不能中途退出吗?”

“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果然还是无法胜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