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14/39页)

我的丈夫是个真正的富人。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总是忧心忡忡。

再喝一杯吧,就喝指头那么一丁点儿。不,算了,我的心肝,这次我不在你之后喝。美妙的想法不要重复,因为这样会丧失效果,失去它的魔力。别生气。

别催我,我只能按顺序讲述一切。

他敏感易伤,是的,永远感到被冒犯。这一点,我永远无法理解,因为我来自穷人家庭。真正的穷人和富有的老爷之间就像有一种巨大的密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受到伤害。我的父亲是尼尔塞格赤脚住地坑的人,但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感到被冒犯,就像拉科茨·费伦茨二世[58]一样。我的丈夫对于自己拥有很多金钱感到羞愧,怎么可能拿它炫耀呢?他宁愿用服装来隐藏自己,让人看不出他是富人。他的风度那么优雅,那么平和,又极度彬彬有礼,总之,让人无法用言语、态度、行为来伤害他,因为每一种外部的伤害就像从荷叶上滚落的水滴一样,在他的优雅下都消失无踪。不,只有他自己才能伤害到他,但是这种倾向逐渐占据他的心灵,就像一种邪恶、病态的激情。

后来,我丈夫开始怀疑他可能有某种疾病时,他就像一个重症病人,病急乱投医。某一天他不再信任著名的医生和学者,便求助于收集草药的农妇,因为也许她能帮上忙……就这样,有一天,他来到了我的身边,抛弃他的妻子和他原来的人生。他相信,对他来说,我就是那个收集草药的农妇,但是我根本不会给他煎制任何一种救命草药……

请把那张照片递给我,让我再看一看他。是的,他就是这样的。

我和你说过吗,这张照片我在脖子上戴了很长时间,在一个护身符里,连着紫色缎带。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是我花钱买的。在我还当女佣的时候,用我的薪水买的,因此我一直很珍惜它。我丈夫从来不理解,这代表什么,对于我这类人,掏钱去买并非极端需要的东西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我想说的是,即使只是他薪水中的几个潘戈或者小费而已,但这是真正的钱。后来,我挥霍我丈夫的钱,成千上万地散尽,就像我当女佣时用羽毛掸子扫去灰尘一样。那对我来说不是钱,但是买这张照片时,我的心跳很快,因为我很贫穷,如果我没有把钱花到最需要的事情上,我感到罪过。这张照片那时对我来说是件充满罪恶的奢侈品……但是我仍然这样做了,我偷偷来到那位著名的摄影师那里,他的摩登照相馆位于市中心,我支付了照片价值的钱数,没有讨价还价。摄影师笑了,他是以很低的价格卖给我的。这是我唯一一次为那人所做的牺牲。

他身材很好,比我高五公分。他的体重从没变化过。他就像控制言行举止一样控制他的身体。冬天的时候会胖两公斤,但是到五月时已经减掉了,而且会一直保持到圣诞节。你不要认为他在减肥,与此根本毫无关系。他对待他的身体,就像对待雇员一样,由他来支配一切。

他也这样控制他的眼睛和嘴巴,在需要的时候,眼睛、嘴巴会单独微笑,只是这两个器官从不一起笑……比如,我的唯一,你笑的时候,那么自由和甜蜜,眼睛和嘴巴都在笑,昨天你把戒指卖了好价钱,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时就是这样笑的!……

是的,他没有这种能力。我曾经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是他的妻子,之前是他的女佣,也就是说我和他之间自然有一种更为亲密的关系,但是我从未看到他真正捧腹大笑过。

他尽量克制地微笑。我在伦敦时认识一个希腊人,他是一个圆滑世故的家伙,后来教了我很多东西……别追问我他都教了我些什么,我无法说清所有的细节,因为那可能会一直说到明天天亮……是的,这个希腊人说,当我们身处英国人之中时,要注意不要让自己笑,因为那是粗俗的。但我还是喜欢微笑。我连这个也跟你说,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所有在生活中对你有用的东西。

我丈夫会很美妙地微笑。有时候,我出于嫉妒,为了想知道他怎么能够做到以这样的方式微笑,几乎想要毒死他。仿佛他在什么地方学过这门课程似的,在某所专门教富人们如何生活的神秘大学里……微笑是他们的课程之一。比如,当别人欺骗他时,他也保持微笑。有时我也拿他做实验。我也骗过他,而且很小心地观察他……我在床上欺骗他,并在那里观察他。有一些危险的时刻。永远也无法知道当一个人在床上被骗的时候,他如何反应……

那时候,这种冒险让我紧张得要死。假如有一天他从厨房抄起一把刀,把它扎进我的肚子里,就像宰猪一样,我也不会感到惊讶。这当然只是场梦,或者称之为“空想”。这个词是我从一个医生那里学到的,有一段时间我常去他那里,纯粹出于效颦和赶时髦,因为我已经是有钱人了,可以允许自己有些心理问题。医生一小时的诊费是五十潘戈,我付了这笔钱,便有权利躺在诊所的长沙发上,向他描述我的梦境,以及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卑劣行径。女人躺在沙发上说出这些不光彩的事情,总是其他人来付钱。但我是自己付钱,我也学会诸如抑制和空想这类词。哦,我学过很多东西。生活在这些有钱人中间,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但是,我始终没有学会微笑。可能学会这个还需要其他方面的天赋,也许是从你祖父那一代就已经会这样微笑了。我痛恨这一点,就像反感睡衣那种令人生厌的形式主义一样……讨厌他们微笑。因为当我在床上欺骗我丈夫时……我假装和他在一起感觉很美好,但这不是真的……他肯定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他没有拿出匕首刺向我,而是对我微笑。他坐在法式大床上,头发凌乱,像运动员一样充满肌肉,带着微微的甘草香味,用无力又固执的眼神看着我,微笑着。那时我只想哭。我感到悲伤、愤怒而又无能为力。有一点能够肯定,后来当他看到被炸毁的家园,或者他被赶出工厂并被剥夺财富时,他也用同样的方式微笑来着。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恶行之一,一种另类的恶行,绅士的微笑。这是富人真正的罪过,并且无法得到宽恕……因为我理解,当一个人受到侵犯时,他可以动手打人或者杀人,但是如果他微笑或者保持沉默,那么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有时觉得,对此类罪过施以任何刑罚都不为过。任何一种我这样一个从土坑里爬出来并且恰巧出现在他的人生道路上的女人可以发明用来对抗他的事,都不够。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处置他的财富、领地等一切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都对这微笑无能为力……必须剥夺他脸上的笑容。那些著名的革命家做不到吗?……因为股票、宝石都会以某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们手上,即使在他们丧失了一切之后。即使这些真正的富人变得身无分文,他们还是拥有某种神秘的财富,任何人类的暴力都无法从他们身上夺走……是的,一个真正的富人,拥有五万霍尔特土地或者一家有两千名工人的工厂,当他丧失一切……但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仍会比像我这类人更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