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16/39页)

就这样她知道她的儿子忍受着一种无望的孤独,是因为他出生在那个世界,甚至彻头彻尾地隶属于那个世界……这个世界联结着他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梦想与警醒……她已经无法再保护他了。她不能再保护他,是因为一切正在腐朽,就像老旧的织物,无法再继续使用,就连当罩单、搌布用都不行……因为她儿子已经不再攻击了,只是防守。如果一个人不再进攻,只是防御,那么他已不再活着,只是存在着……老夫人以一种纺织女工般强烈的雌性本能发现了这种危险。她了解了这个秘密,就像得知患有某种可怕的、世代遗传的家族疾病一样,禁止谈论它,因为巨大的利益与此相连,所以不能走漏任何患病的风声……就像一个正经受遗传性羊痫风或者血友病折磨的家庭一样。

你在看什么?是的,我也是神经质,不只是老爷们。我不是因为生活在这些人中间而变成这样的。当我在家乡的深坑里,就已染上了类似的神经质了……假如说我也曾经有过某个人们称之为家的地方。当我说出这个词,“家”或者“家庭”……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感觉到一股气味,是土地、淤泥、老鼠、人类的味道。然后,在所有这一切之上,在我那半动物、半人类的童年上方飘动着另外一种味道,淡蓝的天空,雨后潮湿、满布蘑菇香气的森林,阳光的味道,就像用舌尖去碰触金属物品所感觉到的那股滋味……我也是个有些神经质的小孩,我为什么要否认呢?……我们也有秘密,不是只有有钱人才有秘密。

但是我想从结尾开始说起,我最后一次看到我先生的那一刻。我确切地知道那将是最后一次碰面,就像我现在确实在这里,和你坐在一起,在黎明时分,在罗马的宾馆房间里一样。

你等一下,不要再喝了,还是喝一杯黑咖啡吧……把你的手给我,放到我胸口上。我的心在狂跳,是的,每个黎明时分就这样跳动着……不是黑咖啡,也不是香烟引起的,也不是因为和你在一起,那是因为我想起了最后一次看见我丈夫的那一刻。

你不要以为,是渴望使我的心跳加速。在我的这种心跳里没有任何这类电影里的情感。我已经说过,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有一段时间我爱过他……但是我之所以爱他,是因为我还没有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两者不能保持步伐一致,你明白吗?……

然后一切按照我愚蠢、陷入爱河的脑袋所设想的那样发生。老妇人死了,我去了伦敦……请把另一张照片递给我!这就是那个希腊人,我的爱人!他在伦敦苏活区[59]教我唱歌。他是个大骗子,能够美妙自如地转动他那幽暗、热情似火的眼睛。他低声私语、满口誓言,在恍惚中能够像我们今天所听的歌剧中那不勒斯的男高音那样展现他的眼白。

那时待在伦敦这座大城市中,我感到非常孤独。你知道,一切都大得那么可怕,在那个巨大的英国石头沙漠中……我的寂寞也是无边无际的。只是英国人已经学会如何与寂寞为伍,他们是行家。我去那里是为了当女佣。但是在我打工的那个家里……那时在伦敦外国用人非常受欢迎,就像古时候需要黑奴一样……有一座城市叫利物浦,据说就是在黑人的尸骨上建立起来的!……当然,关于这个我不十分确定……但是在那些大房子里我无法忍受长时间当女佣的状态,因为和国内比起来,在伦敦当女佣完全是另一门技术。可以说好多了,但是另一方面,也更加糟糕。这不是份工作。使我不安的不是在那儿也必须从早忙到晚,而是我只能蹩脚地说几句他们的语言,这让我很讨厌……但是更让我困惑的是在那个大宅子里我不是一个女佣,而只是一个零件。我不是一个英国家庭内部家政管理方面的零件,而是一个从事进口生意的大工厂里的零部件……我只是他们进口的一件商品。我并没有受雇于一个英国家庭,而是到英国的德国犹太家庭里当用人……男主人为了逃避希特勒的迫害带着家人迁居到英国,他是向军人出售厚重羊毛内衣的商人。他是一个典型的德国犹太人,身上德国人和犹太人的特点同样显著。他剃着光头,我认为……关于这点我确切地知道,但不是不可能的……他让外科医生在他脸上切割出决斗的痕迹,因为他希望自己看起来就像用刀面互斗的德国学生那样精神抖擞。

他们是好人,那么固执、满怀热情地扮演着英国人的角色,而真正的英国人已经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再做到这点了……我们住在市郊花园城区的一座漂亮的房子里。主人有四位,我们仆人有五个,还有一个经常上门帮忙的帮佣。我是负责开门的用人。有一个男佣和一个厨娘,就像我之前待过的那家一样。还有一个厨房帮佣和一个司机。在我看来,这些都合乎秩序,在旧时的英国大家庭中,很少有人能够维持这样阵势庞大的服务人员。很多人卖掉了家族的大房子,或者翻新,只有在很少的有钱人家庭里还按照旧时的传统来生活,保留着与身份相符的必需的服务人员数量。在厨房帮忙的女佣不会为我的工作伸出一点点援手。男佣宁可切掉自己的手也不会帮助厨娘。我们全部都是零件,滴滴答答向前运转着……你知道最令人不安的是什么吗?我从来不知道,我们,这些零件,老爷和用人们,到底是在什么东西里滴答运转……是一块精准的瑞士手表,还是一枚定时炸弹?……在这种精致、平静的英国生活里有着某种躁动不安的东西……你知道吗,这些人也总是保持微笑……就像英国侦探小说中,凶手和被害人优雅地交谈着其中一个要杀死另一个人……而在此期间他们脸上挂着微笑。真是无聊至极。我无法忍受这种烘热的、洗涤过、干洗过的英国式无聊。当我置身于其中,在厨房或者客厅里,我从来不确定我笑得是否恰当。当然,在客厅里,当那些努力英国化的主人们相互开玩笑的时候,我只能无声地在心里笑,因为我没有笑的权利。但是在厨房里我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笑才合适……因为他们非常喜欢幽默。男佣订阅了一本幽默杂志,午饭期间,他就高声朗读那种让人无法理解的英国笑话,对我来说,那只不过是蠢话。厨娘、司机、厨房帮佣和男仆哈哈大笑……同时,他们还用一只眼睛的余光狡猾地窥探着我是否笑了,我是否理解那些美妙的英国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