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讲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怎么为一个想法陷入窘境(第9/16页)
请播种有益、善良、永恒的东西,
播种吧,俄罗斯人民将对你们
表示衷心的感谢!(15)
然而,播种者们都笑了。这时,有人突然出来提议要消灭一切:他是个神秘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听那无政府主义者,她拼命住外挤,可是怪事,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曾不止一次两次地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解释,说在群众集会上尽播种些有益、善良、值得她表示衷心感谢的东西。可是,对那个向他们这样说(关于播种)的六十五岁的女活动家,他们大家都放肆地哈哈大笑;还有,为什么在她心上的种籽没有长出嫩芽来?长出来的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草。她脑袋疼得可怕,是不是因为在这之前她看见了他,是不是因为她的前额特别狭小,是不是因为在那里那些着了魔的人从各个方面凝视着她,他们在某某地方、某某地方罢工后现在又到这里来罢工,并在昏黄的雾霭中望着她,并对着她龇牙咧嘴地哈哈大笑。由于这种混乱的状况,在她身上唤起某种对自己的莫名的恼恨,要知道,她——本来是位夫人,而在夫人身上是激不起混乱的,这种混乱里潜藏着一切形式的残酷、罪恶和堕落。因此,每一位夫人都是一个潜在的女罪犯,在她身上也早已潜伏着某种罪恶的东西。
她和她同行的一位小军官走到一个角落里时,那边的人们面容带笑地望着他,并居高临下地悄悄交谈,他突然为那个少年宣告的绝交生气了,悻悻然地快步走开。她走到角落里时,一支哥萨克部队骑着毛茸茸的马从隔壁的大门里出来,打她眼前风驰电掣地飞奔而过。这些人留着铁青的大胡子,头戴毛茸茸高筒羊皮帽,挎着步枪,身子稍稍往前倾。这些真正的漂泊者,他们下流无耻,默默地、急不可耐地在马鞍上一蹦一蹦——直奔那幢建筑物而去。一位发现这种情况的工人从角落里跑到小军官跟前,向他伸过一只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军官老爷,军官老爷!”
“对不起,没有零钱……”
“我不是讨钱……那边现在会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啊?……那里有一批没有自卫能力的小姐——训练班女学员……”
军官感到不好意思,脸红了,因此拉了拉帽舌:
“不知道,真的……我同这事无关……我本人刚从满洲里来。您瞧——格奥尔基(16)……”
而那里,已经出了事。
嗒嗒,嗒,嗒!
已经很晚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用绒暖手筒捂着鼻子,悄悄往家走。特罗伊茨基桥在她背后向岛屿那边无限伸长,消失在那些无声无息的地方。桥上是一个个拉长着的影子——圆顶礼帽,手杖,大衣,耳朵,小胡子和鼻子——在巨大的铁桥上,在湿漉漉的栏杆上,在因为滋生杆状菌而发绿的缓缓流动的河水上面,随着涅瓦河两岸的直穿风在她背后通过。
她一双眼睛忽然停滞下来,扩张开来,眨了眨,斜着看去:在湿漉漉的栏杆下边,劈腿趴着一头黑黝黝凶猛的野兽,它气喘吁吁龇牙咧嘴地舔着一根银色的小鞭子;在她一旁,一头黑黝黝凶恶的野兽正转过它翘起的鼻子和嘴巴。当她把目光投向那转过来的嘴巴一边时,她发现:依然是伸出到大衣外边的那张蜡一样的脸,嘴唇鼓出在湿漉漉的栏杆和因为滋生杆状菌而发绿的缓缓流动的水面上。鼓出嘴唇后,他仿佛一直在考虑一个最近几天在她心里也引起反应的神秘思想,因为最近几天她是那么痛苦地想唱一首普通的浪漫曲:
您站立在涅瓦河岸上,
望着落日的紫红光芒。(17)
不是吗,他站立在涅瓦河岸上,呆呆凝视着发绿的地方,要不就——把目光投向那河岸变得低矮、建筑物平静坐落的岛那边,投向绝望而冷漠地竖立在天空下边和白色围墙上边的彼得保罗城堡那刺人心疼的、残酷、冰冷的旗杆。
不管说什么和想什么——她一心一意只有他!可是他——他还是没有注意到她——鼓出嘴唇,睁着两只玻璃似的眼睛,他仿佛就是这么个缺胳膊的驼子;在湿漉漉的大桥栏杆上扬起的不是双手,而依旧是大衣的两个下摆。
而当她离开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却向她慢慢转过身,小步走了过来,不时被大衣的长下摆绊着,缠着;在大桥角落处,他碰到一个剽悍的人,那剽悍的人也跑了起来;当剽悍的人赶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时,弯着身子双手拉着哈巴狗项圈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背有点驼地向一个暗黝黝身形扭过头,看到那孤零零的身形把自己可爱的小鼻子埋进暖手筒里;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但剽悍的人已经跑开了。
突然下起头一场雪,这雪像生动的宝石,飘舞着,在路灯的光圈四周围一闪一闪发亮;光圈现在把冬宫的侧墙、小运河、小石桥都照得有点亮晶晶的。一道水渠往深处流去;一片空荡荡;剽悍的人独自在拐弯角上吹了声口哨,在等待什么人;一辆四轮双座敞篷轻便马车上,随便地放着一件尼古拉式的灰大衣。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站在小桥旁边一块凸出的地方,浮想联翩地张望着——那深处,那冒着水汽的小运河。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过去也曾伫立在这个地方,当时是和他一起站在这里——为丽莎叹息,认真地谈论《黑桃皇后》(18)的可怕,谈论一部歌剧神妙、迷人、非常美好的和声,于是接着便用一个手指头打着拍子,半出声地哼哼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瞧,她站在这地方,可爱的嘴唇启开了,并伸出一个纤细的手指头: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但她听到有奔跑的脚步声,举目一望——差点儿没有大叫一声:冬宫侧墙的边边上忽然好像慌慌张张地露出一件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它飘到这里那里,仿佛在寻找什么。发现小桥旁边凸出的地方有个女人的影子后,斗篷便迎她扑过去;剧烈奔跑时,它不断碰着石块,往前伸出自己那副留有狭小眼缝的假面具;一股涅瓦河的直穿风刮得假面具下边形成一个看上去带黑镶边的密集的房子形图案。在假面具往小桥的方向奔跑时,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甚至没有时间想象,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是丑角穿的,是哪个缺乏审美能力的调皮鬼(我们知道他是谁)会想出用这种方法来嘲笑她。在柔软的假面具和一圈镶边图案似的大胡子底下其实藏的不过是一张人脸,它这时正通过眼部两个长方形的小开口警觉地凝视着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想(要知道,她的前额狭小),一定是那个世界——绝不会是这个世界——出现了窟窿,是那个窟窿里出来的丑角找上她了:这个丑角是谁,她显然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