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派克袭击者_2011年夏末(第17/18页)
“要是我说她是我母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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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很快就谈妥了。两人在机场一拍即合。萨缪尔履行与出版商签订的合同,方法是写一本有关他母亲的书:一本传记,幕后故事,大揭秘。
“充满性爱和暴力的龌龊传奇,”佩里温克尔是这么说的,“作者是她抛弃的儿子?好得很,这本书我卖得出去。”
这本书将揭露费伊·安德森的肮脏历史,从抗议运动开始,讲述她的卖淫过往,如何抛弃家庭,东躲西藏,直到向派克州长发动恐怖袭击才浮出水面。
“咱们必须在大选前搞出这本书,理由显而易见,营销,”佩里温克尔说,“派克必须被塑造成一个美国英雄。来自乡间的救世主。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
“其实这部分内容已经写好了。”
“写好了是什么意思?”萨缪尔问。
“和派克有关的内容。代笔作家写的。已经完成了。有一百来页。”
“怎么可能?”
“你知道很多人还没死讣告就已经写好了吧?原理相同。这位州长显然迟早会受到袭击。因此我们提前做足了准备。换句话说,你的半本书是现成的。另一半是你母亲的材料。她当然是这本书里的大反派。你明白的,对吧?”
“明白。”
“你能写吗?你能从这个角度描绘她吗?道德和伦理上没问题吧?”
“我要以亲人身份公开羞辱她。我们谈好了。我明白。”
不会太困难,萨缪尔心想,因为这个女人一句话都没说、一个预兆都没有就离开了,留下他单独面对没有母亲的残酷童年。他心想,这就好像蓄积了二十年的憎恶和痛苦终于第一次找到了出口。
于是,萨缪尔打电话给母亲的律师,说他改变了主意。他说他愿意写信给法官为她求情,于是律师把他母亲在芝加哥的住址发给他,安排两人第二天会面,因此萨缪尔彻夜未眠、神经紧张、过度激动,想象着自从她多年前消失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感觉很不公平,因为他有二十年没见过她,但现在只有一天时间可以准备。
他想象了多少次这样的场景?他用多少个团聚的幻梦麻醉过自己?在那成千上万次、几百万次会面中,他每次都向母亲证明了他有多么成功和睿智。多么重要、成熟和稳重。多么世故和快乐。他的人生是多么非同凡响,缺少了她是多么无关紧要。他想让母亲看一看他有多么不需要她。
在团聚的幻想中,他母亲总是在乞求他的原谅,而他一滴眼泪都没掉。每次都是这样。
但他该怎样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在现实生活中?萨缪尔毫无概念。他用谷歌搜索。他把大半个夜晚花在为被父母疏远的孩童开设的支持论坛上,这些网站大量使用大写字母、粗体字、微笑表情图、皱眉表情图、泰迪熊和天使的动图。浏览这些网站的时候,最让萨缪尔吃惊的是人们遇到的问题是何其相似:被遗弃孩童那强烈的羞耻、困窘和负罪感;对父母中离开者那既爱又恨的感觉;伴随孤独的自毁式隔绝欲望;等等等等。就像在照镜子。他的心魔全都公然现身,萨缪尔为此感到羞愧。见到其他人完全表达出了他内心的情绪,他不得不觉得自己是那么老套和平庸,根本不是他必须向母亲证明她不该抛弃的那个令人惊叹的男人。
将近凌晨三点,他发觉他盯着一个动图看了足足五分钟——一只泰迪熊正在做所谓“虚拟拥抱”的动作,小熊反复开合手臂,意思按理说应该是拥抱,但在萨缪尔眼中更像是挖苦和充满敌意的鼓掌,就好像小熊在嘲笑他。
他扔下电脑,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天亮时起床洗澡,喝了差不多一整壶咖啡,然后上车驶向芝加哥。
尽管住得很近,但萨缪尔最近很少来芝加哥,此刻他记起了原因:随着他越来越接近城区,公路越来越让他感觉充满了恶意,像是在打仗——“之”字形前进的司机强行变道、咬车尾、按喇叭、闪大灯,他们所有的个人创伤被公开放大无数倍。车辆的洪流化作缓缓流淌的仇恨,他只能随波逐流。他感觉到了无法在接近出口时开上转弯车道的低烈度持续焦虑。旁边车道的司机见到他打转弯灯就加速,占领他企图利用的空当。全美国没有哪个地方比高峰时间的芝加哥高速公路更缺乏公共精神,更不讲合作和兄弟情谊,更欠缺损利共担的信条。想验证这个结论,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一百辆车在最右车道排队的情形,而那正是萨缪尔要下高速公路的那条车道。人们会插队,钻进前方车流中的缺口,欺负所有耐心等待的司机,而他们会气得怒火万丈,因为每个人需要等待的时间就又长了一点,他们还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来自内心更深处的愤怒,因为那个混蛋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受苦,他们心里还藏着一股邪火,因为他们这些白痴都在乖乖排队。
因此,他们怒吼,打下流手势,把车开得离前车的后保险杠只差几厘米。他们不给企图抢道的人留下一丝缝隙。他们不给任何人让路。萨缪尔同样在这么做,他觉得只要他放一辆车插到他前面去,那就等于让背后所有的车都来插队。于是,每次车流有动静他就猛踩油门,确保不会出现任何空当。他们就这么挪向出口,直到某个时刻,萨缪尔正在后视镜里寻找有可能强行变道的车辆,前方忽然出现一个空当,他很确定左侧有辆该死的宝马忽然加速,企图插到他前面去;萨缪尔踩离合器时有点马虎,车向前一蹿,轻轻碰了一下前面的那辆车。
一辆出租车。司机跳下来,尖叫:“我肏你!我肏你!我肏你!”他指着萨缪尔,像是要强调必须挨揍的就是萨缪尔,不是其他任何人。
“对不起!”萨缪尔说,举起双手。
车流停了下来,背后的车辆齐声哀号,其中混杂了喇叭声、愤怒和厌恶的叫喊声。插队车辆瞥见机会,纷纷开到停下的出租车前面去了。出租车司机走到萨缪尔的车窗前说:“我他妈肏死你个该肏的肏蛋货!”
然后吐了一口痰。
司机身体后仰,像是要为这口痰助推,然后吐出了一口黏糊糊的浓痰,这口痰可怕地落在萨缪尔的车窗上,贴在那儿就此不动了,甚至不往下流,而是留在原处,就像粘在墙上的面糊,这团黄兮兮的黏液里有星星点点的食物残渣和恐怖的血丝,就像你有时候敲开生鸡蛋偶尔会见到的半成胚胎。出租车司机对他的成就颇为满意,跑回车上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