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圈大_1968年夏末(第17/22页)
“就是,你知道的,放松。呼吸就好。”
“没那么容易。医生教过我使用某种呼吸技法,但有时候我会变得特别紧张,就是做不到。”
“你不会呼吸?”
“方式不对。”
“怎么了?你脑袋里在想什么?连放松和呼吸都做不到。为什么?”
“很复杂。”
“说来听听。”
“呃,好吧,我开始练习呼吸技法,首先感受到的就是羞耻。一练习我就立刻感受到有点羞耻,因为我必须练习呼吸。怎么说呢,你知道的,就好像我甚至做不好最基础的一件小事,就好像呼吸是我搞砸的又一件事情。”
“好的,”艾丽丝说,“你继续。”
“然后我真的开始呼吸了,我忍不住担心我做得对不对,也许我的呼吸有缺陷或者什么的。不够完美,不符合理想的呼吸技法。尽管我不知道理想的呼吸技法是什么样,但我确定它肯定存在,只要我不是那么呼吸,我就觉得自己搞砸了。不止是搞砸了呼吸,而是搞砸了所有事情。就好像我无法正确地呼吸,我的整个人生就会完蛋了。我越是思考该怎么呼吸,呼吸就变得越困难,到最后我觉得,怎么说呢,我要过度换气或者昏过去了之类的。”
布朗在日志中写道:过度换气。
“然后我开始想,要是我真的昏过去,别人发现了会闹得人尽皆知,然后我就不得不解释我为什么会毫无原因地自己昏过去了,向别人解释这种事情实在太愚蠢了,因为他们以为自己是大英雄,从严重受伤或心脏骤停之中拯救了一个人,等他们发现我的问题只是吓得自己不会呼吸了,他们就会,呃,怎么说呢,非常失望。你会在他们脸上看出来。就像在说:喔,就这么简单?然后我又开始惊慌,因为我不符合他们的期待,我不是个合格的病人或伤员,我的问题不够严重,配不上他们的担忧,他们会因此满腹怨恨。就算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仅仅是或许会发生的可能性就足够让我紧张得像是已经发生了。我觉得那是我的亲身体验,明白吗?一件事情不需要发生,感觉起来也已经非常真实了。你是不是觉得很疯狂?”
“你继续说。”
“嗯,好,就算奇迹发生,我正确地实践了呼吸技法,达到了内心的平静和放松,但我的快乐和放松也只能持续顶多十秒钟,然后我就会开始担心这种美好的感觉能持续多久了。我担心我无法让它维持足够长的时间。”
“足够长做什么?”
“为了,你明白的,成功地实现它,正确地做到它。我从客观上每感受到一秒钟的快乐,离失败和变回真正的自我就近了一秒钟。我的这种感觉,打个比方,就像我在走一条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钢丝。你在上面待得越久,就要用越多的能量保证自己不掉下来。你迟早会有悲哀和末日的感觉,因为无论你多么擅长走钢丝,到最后都是会掉下来的,只是时间问题,结局早已确定。因此我无法沉浸在快乐和放松的感觉之中,而是会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担心我不再能够感觉到快乐和放松的那个时刻。结果自然是这种心情消灭了快乐。”
“我的天。”
“我脑袋里差不多每时每刻都在转这些念头。所以‘呼吸就行’这几个字的意思对你和对我恐怕不太一样。”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了。”艾丽丝说。她从床上滚到另一头,拉开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在几个棕色纸袋里翻了一阵,她找到了她想找的纸袋,翻过来晃出两粒红色小药片。
“我的个人存货,艾丽丝的药方。”她说。布朗警员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记下来,最后还是决定算了。他不会写下任何真有可能指控她的证据。
“什么东西?”
“能让你放松的东西?”
“呃,我看未必吧。”
“保证不危险。只是能让你的头脑稍微冷静一点,降低抑制作用。”
“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你整个人就是抑制作用筑起的一道长城。”
“不用了,谢谢。”
那是什么药丸?布朗心想。也许是裸盖菇素、墨斯卡灵致幻剂、牵牛花子?还是抗抑郁药梅太德林、二甲色胺、STP致幻剂、某种巴比妥酸盐?
“听我说,”艾丽丝说,“你想不想和塞巴斯蒂安共度一个愉快的夜晚?”
“想,但是——”
“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你认为你能做到吗?”
费伊沉吟片刻,思前想后:“我表面上能装得很像样。我猜塞巴斯蒂安会认为我过得非常开心。”
“但实际上呢?内心深处呢?”
“几乎无法遏制的恐惧和惊慌。”
“很好,所以你需要这个——假如你对真正的快乐还有一丁点儿兴趣。不是为了他,而是你自己。”
“吃了有什么感觉?”
“阳光灿烂的日子。就像你在灿烂的阳光下散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
“我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副作用是会口干,还有怪异的梦。轻微的幻觉,但非常罕见。最好和食物一起吃下去。咱们走。”
艾丽丝抓住费伊的手,两人离开房间。大概是去食堂了,时间很晚,食堂里多半没什么人。能吃的大概只有早餐麦片或者冰箱里的晚餐剩菜,肉糜糕。布朗的调查格局不大,但足够详尽。他对宿舍的规程了如指掌,比对他自己家里的事情还要熟悉,说到家里,他妻子再过六个小时就会起床,接受女儿犹如雨点落下的亲吻和恭维。天晓得她能从这些恭维中得到多少乐趣,鉴于她知道那都是威胁和勒索的结果。他猜她有九成会乐在其中。几乎全部。但另外那一点,他心想,恐怕会心中隐痛。
食堂里在发生什么?他希望两个姑娘在谈论他。他希望艾丽丝吐露她和一名警察打得火热,尽管不情愿,但她确实为他倾倒。夜间监控令人沮丧的一点,是他意识到了只要他们不在一起,艾丽丝就很少提到他,甚至似乎不会想到他。更准确地说,从不。她从不提他,一次也没有。他们碰面后,艾丽丝总是回宿舍洗澡,就算和别人交谈,聊的也永远是无聊的琐事:学校、抗议、女性话题。最近的首要话题是艾丽丝为本周五组织的女性游行——她们计划沿着湖岸公路游行,但没有申请许可,随心所欲地阻断交通和当街示威。艾丽丝没完没了地聊这个。她一次也没有提到他。只要他不在她身边,他对她就是不存在的,这一点很折磨人,因为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她。买衣服的时候,他想的是该如何打动艾丽丝。在红色分队每天听简报的时候,他始终在等待或许会和她扯上关系的消息。和妻子一起看电视的时候,他想象坐在旁边的是艾丽丝。他就像指南针,永远被她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