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圈大_1968年夏末(第15/22页)
于是她尽可能地投入冥想,但同时又对自己冥想时的样子感到极端的敏感。她想全心全意、百分之百地投入吟唱和摇摆,感受大诗人说她应该感觉到的东西,灵魂的拓展,意识的释放。但每次她刚开始认真冥想,一个带刺的小念头就会在脑海里冒出来:她冥想的方式不对,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她害怕睁开眼睛会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嘲笑她。她努力推开这个念头,但她越是冥想,这个念头就越是强烈,到最后她甚至没法好好坐着了,因为焦虑和怀疑彻底淹没了她。
于是她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笑,然后整个过程再周而复始。
她发誓这次她一定会认真冥想。她会进入那个时刻,不会感觉到拘束和不安全。她会假装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但实际上这里当然不止她一个人。
在诸多无名的陌生人之间,她左边五步前面两排的地方,坐着塞巴斯蒂安。自从他几天前被捕以来,这是费伊第一次见到他。有人说,她会在这儿找到他,此刻她能够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她在等待,看他会不会注意到她。每次睁开眼睛,视线都会被引向他。他似乎还没有发现她,也可能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
“你该怎么拓展灵魂?”大诗人问,“这就是办法——诚实地感受你的感觉,然后重复。你吟唱,直到吟唱变得不由自主,你去感受一直隐藏在表面下的感觉。我说的拓展灵魂不是要你们增加什么,就像给房屋增建一个房间。房间从一开始就在房屋里。此刻只是你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
她想象大诗人走进她某个舅舅在艾奥瓦州的车库,他留着可笑的大胡子,戴着和平标志的项链。她的几个舅舅对他大加取笑。
尽管不是很情愿,但她还是被说服了。尤其是他劝人冷静与平和的布道词。“你们的头脑里想法太多,”他说,“那里有着太多的噪音。”费伊不得不承认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从早到晚焦虑得无地自容。
“你们吟唱的时候,必须只想吟唱,只想你们的呼吸。活在你们的呼吸里。”
费伊尽量尝试,但将她拉出恍惚状态的不是担忧,而是想偷看塞巴斯蒂安的冲动。她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有没有进入状态,是不是在吟唱,对待这套玩意儿的态度认不认真。她想盯着塞巴斯蒂安的侧脸看。反文化的丑陋风格充斥着这个房间:稀疏的大胡子、沾着唾沫的小胡子、浸透汗水的头带、扯破的牛仔裤和牛仔上衣、在室内显得很可笑的太阳镜、他妈的贝雷帽、二手服装店的霉味、烟草的气味——塞巴斯蒂安无疑是教室里最好看的男人。客观来说,费伊心想:柔顺的头发精心梳成不羁的样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有一丝婴儿的那种可爱劲头,蘑菇头发型。他聚精会神时抿紧嘴唇的模样。她看清楚所有的细节,闭上眼睛,再次尝试进入完美而彻底的静心境界。
“忘记你对自己的关注,”大诗人说,“假如你只对自己感兴趣,那么你就只能和自己为伴,只能和自己的死亡为伴。那将是你拥有的一切。”
他敲响指钹,念诵“唵——”。学生们跟着重复“唵——”,他们念得参差不齐,和声刺耳,既不同步也不合调。
“没有你,”大诗人说,“只有宇宙和大美。成为宇宙的大美,大美将进入你的灵魂,将在那里成长,取而代之,等你死去,你就是宇宙了。”
费伊刚开始想象(按照指示)完全觉悟的纯白光体,那是平静的涅槃境界,(按照指示)躯体不再产生声音和意义,而是只产生至福的极乐感觉,这时她感觉有人靠近她,靠得非常近,恼人地坐进她的个人空间,打破她入迷的状态,将她拉回了肉体和烦忧的世俗之中。于是,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消极对抗的长气,扭动身体,希望能让对方知道她的意识流确实被打断了。她再次尝试:白光,平和,大爱,至福。整个房间的人齐声说:“唵——”她感觉到来到身旁的人凑得离她更近了,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迫近耳朵,然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咬着她的耳朵说:“你进入至高的完美境界吗了?”
这个声音属于塞巴斯蒂安。意识到这一点带来的震惊让她一瞬间觉得自己被氦气充满了。
她重重地吞了口唾沫。“你觉得呢?”她说。塞巴斯蒂安嗤之以鼻,发出隐藏不住的笑声。她逗他发笑了。
“我会说对,”他悄声说,“至高的完美境界,你做到了。”
她感觉暖意在脸上扩散。她微笑道:“你呢?”
“不存在我,”他说,“只有一个宇宙。”他在取笑大诗人。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对,她心想,这整件事都傻透了。
他继续凑近,贴在她的耳朵上。她能感觉到一股电流淌过面颊。
“记住,你完全冷静,内心平和。”他悄声说。
“好的。”她答道。
“什么都无法扰乱你完美的平静。”
“对。”她说。这时候她感觉到了他,他的舌尖轻而又轻地舔了一下她的耳垂。她险些在冥想中叫出声来。
金斯堡说:“想象一个完全静止的瞬间。”费伊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声音,借此尽量收敛心神。“也许是卡茨基尔山区中的一片草原,”他说,“梵高画作中的树木活了过来。或者是你在听唱机播放的瓦格纳,音乐变得梦幻般性感和鲜活。想象那样一个瞬间。”
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吗?一个超验的时刻,一个完美的瞬间?
对,她心想,她有过。就是此刻。此刻就是那个瞬间。
而她置身其中。
7
星期一晚上,艾丽丝通常会单独坐在房间里读书。平时总有一群姑娘聚在她的房间里,跟着唱机狂热地吟唱,捧着很像高杆水烟袋的吓人东西抽大麻。星期一晚上,这些姑娘通常不在,估计是各自休养去了。尽管她喜欢公开发表批判言论,抱着“家庭作业是一种压迫工具”的人生观,但艾丽丝还是会利用星期一的夜晚读书。她的诸多秘密之一,是她确实做作业,她勤奋好学,热爱读书,独处的时候会贪婪而迅猛地大量阅读。她读的可不是什么极端言论的书籍,而是课本。有关会计、定量分析、统计学、危机管理的书籍。每逢这些夜晚,连唱机里播放的音乐都不一样了。不再是其他日子里吱哇乱叫的民谣摇滚,而是古典音乐,柔和,安慰心灵,钢琴奏鸣曲或大提琴组曲,都是让人放松、没有威胁感的作品。她的这一面无人知晓,她动也不动地在床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唯一的响动就是每隔四十五秒一次的书页翻动。她在这些时刻拥有一种特别的沉静感。布朗警员爱极了她的这一面,他坐在两公里开外一个不开灯的旅馆房间里看着她,手持芝加哥警察局红色分队配发的高倍望远镜,听着古典音乐和窸窸窣窣的翻页声,无线电收发机调到窃听器使用的高频上。几周前他把窃听器放在了天花板顶灯上面,取代了更早以前他放在她床底下的那个,床底下收到的声音发闷且带有回响,完全不可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