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圈大_1968年夏末(第18/22页)
他望向宿舍楼背后的湖畔灯光,还有灯光背后广阔的密歇根湖,灰蒙蒙的湖水是一片微光闪烁的炽热虚无。天空中的光点是要去经停机场降落的飞机,其中许多架载着民主党全国大会的先遣代表队,包括参议员、大使、各种委员会的主席、产业说客、民主党党团成员、民意调查专家、法官以及副总统。副总统的行程是个机密,白宫甚至不肯和警方分享。
他坐在床上等待。他冒险开了一盏小灯读报,报纸的整个头版都是民主党全国大会和抗议大会的游行。他从小吧台倒了一杯威士忌,他知道旅馆不会收酒钱,就像全城的餐厅都会向警察免费提供咖啡。这份工作也有它的好处。
他肯定是睡着了,因为笑声忽然惊醒了他。姑娘们的笑声。他的脸压在揉皱的报纸上,觉得嘴里黏糊糊的。他关掉小阅读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望远镜后的位置,他步履蹒跚,摆动着手臂,脚底擦过地毯。他坐下,摇了几次脑袋,努力驱散睡意。他不得不使劲揉了几下眼睛,然后才能从望远镜里看见东西。他觉得空荡荡的胃里酸痛不已。值夜班迟早会杀了他。
两个姑娘已经回来了。她们面对面坐在床上。她们因为什么事情而大笑。眼屎挡住了视线,他抬起手抹掉。望远镜里的画面失焦了,真奇怪,就好像他睡觉时两幢建筑物悄悄地爬开了一段距离。他拨动旋钮,两个姑娘的影像随之起伏弹跳,引发了轻度的晕车感,让他想起坐在轿车后座读书的感觉。
“你的内心有那么多情绪,”艾丽丝说,刚从一阵狂笑中恢复过来,她轻轻爱抚费伊卷曲分叉的头发,“那么多的喜悦。”
费伊还在咯咯笑着。“不,没有,”她开玩笑地拍开艾丽丝的手,“不是真的。”
“不,你错了。比真更真。你应该记住这个。这是真实的你。”
“完全不像是真实的我。”
“你第一次发现了真实的你。当然会有些陌生。”
“我累了。”费伊说。
“你应该记住这种感觉,清醒以后想办法重新找回来,就像一张地图。这会儿你兴高采烈,你怎么就不能一直这么高兴下去呢?”
费伊盯着天花板。“因为我被鬼魂缠住了。”她说。
艾丽丝大笑。
“我说真的,”费伊说,坐起来抱着膝头,“有个鬼魂住在我家地下室,家宅精灵。我触怒了它。现在我被它缠住了。”
她抬头审视艾丽丝的反应。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费伊说,“你很可能不会相信我。”
“先让我听完。”
“鬼魂跟着我父亲从挪威来到美国。鬼魂曾经缠着他,但现在我被缠住了。”
“你应该把它送回去。”
“回哪儿去?”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就是摆脱鬼魂的方法。送它回家。”
“我累了,真的累了。”费伊说。
“好吧,来,我帮你。”
费伊醉醺醺地横躺在床上。艾丽丝摘掉她的眼镜,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她走到床尾,解开费伊的鞋带,轻轻地脱掉运动鞋。脱掉袜子,团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鞋里,她把鞋放在门口,脚趾向外。她从床底下拿出一条薄毯子,盖在费伊身上,掖好边缘。她脱掉自己的鞋袜和裤子,在费伊身旁躺下,贴在费伊身上,爱抚费伊的头发。布朗从未见过艾丽丝这么温柔的样子,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无疑温柔得多。这是她全新的一面。
“你有男朋友吗?”费伊说,声音已经变得含糊——她嗑药了,或者快睡着了,或者两者都有。
“我不想聊男孩,”艾丽丝说,“我想聊聊你。”
“你太酷了,不需要男朋友。你不会做交男朋友那么老土的事。”
艾丽丝大笑。“我有,”她说,布朗警员在两千米外发出兴奋的嘶哑叫声,“算是吧。我有个男性朋友,我经常和他亲热,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为什么不说他是你的男朋友?”
“我不愿意给东西定性,”艾丽丝说,“一旦命名、解释、合理化你的欲望,你就会失去它,明白吗?一旦你尝试弄清楚你的欲望,你就被它限制住了。我觉得最好还是保持自由和开放。不要思考和评价,跟着欲望走。”
“现在听起来很有意思,但很可能是因为那些红药片。”
“随波逐流,”艾丽丝说,“我就是这么做的。比方说,拿我那个男人举例?我的男性朋友?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对他并没有任何承诺。我和他好,直到我觉得他没意思为止。就这么简单。”
马路对面,布朗觉得内脏直向下坠。
“我总在寻找一个更有意思的人,”艾丽丝说,“也许就是你?”
费伊睡意蒙眬地嘟囔道:“嗯哼。”
艾丽丝隔着费伊关掉灯。“你所有的担忧和秘密,”她说,“我可以给你变个戏法。你会喜欢的。”
床嘎吱嘎吱响,她们中的一个或两个伸展身体。
“你知道你很美吗?”她在黑暗中说,“这么美丽,你却根本不知道。”
布朗警员开大音量,躺在床上,用双臂搂住一个枕头。他集中精神听她的声音。最近他有了些新的可怕念头,白日梦:抛弃妻子和女儿,说服艾丽丝和他私奔。他们可以去密尔沃基开始新的人生,或者克利夫兰,或者图森,反正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疯狂的白日梦,让他觉得既愧疚又兴奋。他妻子和女儿在家里继续睡一张床。往后的那些年,她们可以一直这么睡。
“留下吧,”艾丽丝说,“一切都会好的。”
艾丽丝出现之前,布朗甚至没有觉察到他的生活中缺少至关重要的一块,直到他忽然有了。他已经拥有了这样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放手。
“你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他听见艾丽丝说,他努力想象她并不是在对费伊说话,“我哪儿都不会去。我就待在你身旁。”
他假装她在对他说话。
8
骚乱前一天,天气突变。
芝加哥的炎夏终于松开巨手,天气变得像是宜人的春季。人们几周来第一次睡了个整晚的好觉。黎明时分,地上薄薄地结了一层滑溜溜的露水。世界变得生机勃勃,活力四射。感觉起来充满了希望,乐观向上,而全市却在积极备战,数以千计的国民警卫队乘着绿色平板卡车到来,警察忙着清洗防毒面具和枪支,示威者练习逃跑和自卫,装配各种各样的投掷物准备扔向警察,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双方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如此巨大的一场冲突只有更糟糕的天气才配得上。他们觉得他们的恨意应该能够点燃空气。阳光舒舒服服地落在每个人的脸上,谁还有心思闹革命呢?然而这座城市充满了欲望。1968年最盛大、最壮观、最暴力的抗议活动的前一天,欲望渗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