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时此刻(第10/14页)

“我一点也不明白。”

“霍桑的儿子写过晚年的梅尔维尔(27)终于相信霍桑的一生都‘隐瞒了一个大秘密’。这么说吧,我比梅尔维尔更确信E.I.洛诺夫也藏着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能帮助我们理解许多事情,也包括他的写作。”

“为什么他的作品需要解释呢?”

“正如你说的,没人看他的作品。”

“你仔细想想的话,任谁的作品现在都没人要看。相反,我其实没必要跟你这么说,现在的大众只对揭人隐私感兴趣。那些‘解释’别人的人生的传记作品,大多靠添油加醋许多子虚乌有的内容来满足人们的这种恶趣味。即使那些传记里写的都是真事,在美学上也毫无价值。”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明显是打算要甩掉我的话题,“可我不能像你这么冷嘲热讽,要不我这工作还怎么做呀。洛诺夫小说的遗失是文化史上的一大耻辱,是许多耻辱中的一桩,但这一桩我可以尝试去弥补。”

“噢,”我说,“你是想担当重任去消除这桩耻辱,通过公开那个能够解释一切的他早年的秘密。我猜那个秘密一定和性有关。”

他冷冷地说:“你太精明了,先生。”

我应该再次挂断的,可我现在很是好奇,想看一看他究竟能坚持多久,想看一看他有多自以为是。他的口气并非咄咄逼人,但那如进行曲般的坚定的声音清楚地表明了他准备斗争到底的决心。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表现正是我在他那个岁数时的样子,就好像克里曼正在模仿(或者说,现在似乎更加明显了,他是在刻意模仿)我刚刚起步时那种勇往直前的方式。就是这种样子:精力旺盛的年轻人那种鲁莽又严肃的行事方式,对自己的逻辑一点也不怀疑,盲目自信,认为自己对利害关系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可谓是无情的紧迫感。遇见障碍就会产生消灭它的冲动。在那些哗众取宠的青葱岁月里,你无所畏惧,你永远正确。任何事物都是你要攻克的目标;你随时准备战斗;你,只有你,才是这个世界里唯一正确的人。

未经历过风雨的孩子自以为已经长大成人,热血沸腾地一心想要干下惊天动地的大事。好吧,让他去自说自话好了。他会明白的。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充满敌意,”他说,尽管他看来对此并不怎么在乎。“我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对你解释在我看来他的故事有多重要,而且这个故事能够解释在他离开霍普与艾米·贝莱特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里他的写作所发生的变化。”

“他离开霍普”这样的说法惹恼了我。我理解他——他有永不妥协的韧劲,说话直率,浑身都是傲慢的病毒(他会和颜悦色地对我解释我不懂的事情)——可那并不代表我就必须信任他。除了道听途说和流言蜚语外,他能了解多少“他离开霍普”后的生活?

“那也无须解释,”我说。

“一本资料翔实的评传可以很好地帮助人们来重新认识洛诺夫这个人,从而还他一个在二十世纪文学中的正确位置。可他的子女们不愿和我谈,而他的妻子又可谓是全美国最老的一位老妇人,而且还得了阿尔茨海默氏症(28),所以不能和我交谈,还有艾米·贝莱特,她也对我的信函置之不理起来。我也给你写过信,你也不回复我。”

“我不记得有你的来信。”

“我是寄给你的出版商的,对像你这么注重隐私的人来说,我认为这种方式比较合适。信都被退了回来,上面还贴着一张标签:‘退回寄件人。不再接受未有约定的邮件。’”

“任何一家出版商都会这么做。我最早就是从洛诺夫那里知道了这一点的。当时我和你差不多大。”

“你在标签上使用的语言,是洛诺夫的语言吗,是他的习惯用语吗?”

那确实是洛诺夫的语言——我找不到比它更好的语言了——但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打听到许多关于贝莱特小姐的事。我想要证实它的可靠性。我需要可靠的信息来源。而你正是我需要的人。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没有。”

“她住在曼哈顿。她在做翻译工作。她得了脑瘤。如果在我有机会和她再次交谈之前,她的脑瘤恶化的话,她所知道的一切就将永远都是个谜。她能告诉我的比任何人都多。”

“她为什么要告诉你许多事呢?”

“你看,老年人都讨厌年轻人。这是不言而喻的。”

这句话说得那么唐突,就好像他突然从哪儿得来了神秘的灵感。这种代沟问题是他在书里读到过的,还是有人告诉他的,还是他在自己以往的经历中知道的,或是如晴天霹雳般凭空而来的呢?“我只是想对我写的书负责,”克里曼接着说,“负责”这个字眼再次激怒了我。

“艾米·贝莱特不是你来纽约的原因吗?”他问。“你是这么对比利和杰米说的,说你来这儿探望一个得了癌症的朋友。”

“这次我挂断电话,”我说,“你不要再打过来了。”

十五分钟后,比利打来电话,为他和杰米的草率之举向我道歉。他不知道我们的会面应该保密,他很抱歉给我带来的麻烦。克里曼刚给他们去过电话,告诉他们他把事情搞砸了。克里曼是杰米大学里的男朋友,现在他们的关系也很好,她不是存心告诉他是谁回应了他们的广告的。比利说这事做得不妥,他现在明白了。不论是他还是杰米都没有预见到我会讨厌和E.I.洛诺夫的传记作者谈话,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对这位作家非常崇敬。他向我保证他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不会再把我们之间的约定告诉其他人,尽管我必须认识到一旦我搬入他们的住所,在他们关系网中的朋友和熟人很快就会知道是谁住在他们家的,而且,同样的,一旦他们搬到我家里……

他话说得彬彬有礼,而且还很有道理,于是我说:“没关系的。”再说,克里曼毕竟是杰米曾经的男友。如果是别的理由,我是不会容忍他的。看在这个理由的分上。

“理查德是个执拗的人,”比利说。“不过,”他重复道,“因为我们把你的住址告诉了他,我们真心向你道歉。我们真是欠考虑。”

“别放在心上,”我再次表示,可在心里我又对自己说还是马上开车回家吧。纽约多得是那种有“探根究底的精神”的人,而且他们中也不是所有人都遵守职业道德的。如果我接手了七十一街的公寓——还有那里的电话——我就会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一种令我手足无措的环境,因为就像我刚才所表现的,我已经没有灵活的手段来处理好这种事情了。并不是克里曼对洛诺夫所做的委婉的暗示没能挑起我的好奇心。也不是说我对这一系列的事情没有感到惊奇,先是在近乎五十年的时间里我第一次撞上了洛诺夫的艾米,随后我跟着她从医院走到饭馆,接着又是克里曼打来电话告诉我艾米得了脑瘤,并想用洛诺夫有一个如霍桑一般的“秘密”这种内部消息来刺激我。对于一个爱好隐居的人来说,一个把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局限在单调的重复里的人,一个将他认为的所有非本质的事物统统驱逐出生活的人(在表面上,他这么做是为了他的写作,但其实更像是一种失败后的撤退),那就像是被某种罕见的天文现象所控制,就好像在史前时代发生了一场人们对其还一无所知的日食:地上的凡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