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猿意马(第15/16页)
他:我还是不知道。不过听你说你崇拜我感觉还是很好,因为我早就崇拜你了。
她:(吃惊地)你早就崇拜我?为什么?
他:我讨厌这么和你说,但我只能说“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她笑了起来)
他:你们这些后现代主义者都很喜欢笑。
她:我笑是因为我觉得有趣。
他:你是在嘲笑我吗?
她:我是在嘲笑这个场景。你说话的腔调就像你是我的父亲。终有一天我会明白的。让你觉得开心的是行为的过程还是仅仅是结果?我的意思是指写作。我在改变话题。
他:是过程。完成后的喜悦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纸张会让我觉得开心,第一次校样送到我的手上会让我觉得开心。我会成百上千次地将它们拿起又放下。我吃饭时把它们放在饭桌边。睡觉时也会把它们放在枕边。
她:我知道那种感觉的。我的文章在《纽约客》上发表的时候,我就把那本杂志放在枕头底下睡觉。
他:你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女人。
她:谢谢,谢谢。
他: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住在乡下。
她:我明白。
他:对我来说,回到纽约来总有点心烦意乱,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心烦意乱。我想我最好还是走吧。
她:OK。也许我们还会单独见面的,到时可以再聊聊。
他:我很乐意,我的朋友。
她: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他:为何?
她:因为你很特别。
他:你不了解我。
她:是的。我从不会像这样与人互动的。
他:你一定要用那种语言吗?你是个作家呀——别说什么“互动”。
她:(大笑)我从不会像这样与人谈心的。我的生活里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形。
他:我不是故意来纠正你的。这不关我的事。对不起。
她:我懂。如果你想再见面谈一谈,我的电话号码就是你的。你随时都可以给我电话。
他:我好像不是回复了一则租赁广告,而是一则交友广告。“风姿绰约、教育良好的已婚白人女性,可以常常进行亲密的交流……”我收获的不只是一间公寓,对吗?
她:也许还有一个朋友。
他:可我无法拥有这样的友谊。
她:那你可以拥有什么呢?
他:似乎不多。被剥夺的宝物造就了一种永恒的困厄,这种困厄是无法通过忘我的工作来克服的,诸如此类。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不太懂。你仅仅指上了年纪呢,还是特有所指?
他:(笑)我想,我指的就是上了年纪。
她:那我就明白了。
他:这让我很为难,我还是走吧。我不想服从本能与你接吻。
她:OK。
他:那样是没有出路的。
她:你是对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这个下午能过来。我觉得很荣幸。
他:你是个风流女子吗?
她:不,不,绝对不是。
他:你有丈夫,你有情人,现在你又想把我作为朋友。你喜欢收集男人吧?还是男人喜欢收集你?
她:(大笑)我想我是对那些对我感兴趣的男人感兴趣。
他:你才三十岁。你已经有过很多男人了吗?
她:我不知道多少才算多。(她又笑了起来)
他:我指自从你离开大学,从毕业典礼到今天下午,你用你的诱惑力将我俘虏是其终点……可你现在表现得很孩子气,好像你并不拥有那种力量。没人曾经告诉过你你的力量吗?
她:有人说过的。我笑是因为如果你把自己也算作是我拥有过的男人,那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来计算我曾经拥有过的男人数量了。
他:你已经拥有了我。
她:然而,你不会再给我电话了。你也不会吻我。我们甚至可能再也不会见面,除了和我丈夫一起,在我们交换钥匙的时候。因此我搞不懂我怎么能说是拥有了你。
他:因为这样的会面对我这样的男人来说是一种打击。
她:我当然不想打击你。我很抱歉如果我打击了你。
他:我很抱歉我不能打击你。
她:你给我带来快乐。
他:我说过了,这很为难,所以我必须要走了。
她:谢谢你来看我。
大街上,他步行走回宾馆去,一边思索着刚才上演的那一幕——如果他觉得自己是个演员,刚排演完尚未出版的一个剧本里的一幕,那是因为他觉得她看上去实在太像是在演戏了,她像个直觉敏锐、有学问的青年女演员,她全神贯注地聆听,平静地回答问题——这让他联想起《玩偶之家》(56)里的一幕,那个垂死的、世故的、害着相思病的阮克医生被召唤来陪伴一会托伐·海尔茂的美丽的妻子,也就是那个被宠坏的、爱戏弄人的、轻浮的小娜拉。灯光暗淡下去,房间显得更为狭窄,偶尔有一或两辆马车在街道上驶过,城市模糊不清,围绕他们的一切都显得又近又暗。他们两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倾听着彼此的诉说。如此性感,又如此伤感。他们都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过去中,尽管他们并不了解彼此的过去。舒缓的节奏,宁静的氛围,又似乎有什么深意。他们都很绝望,但各自的理由不同。对他而言,这就是最绝望的一幕,与一位聪慧的、有天赋的、在作家的道路上缓缓前行的女演员在一起,他很肯定这就叫绝望。这一幕以他和她的出场开始,这是一出关于欲望、诱惑、调情与愤怒(永远都充满愤怒)的戏剧,是一部信笔涂鸦的作品,最好放弃掉,就让它夭折了吧。契诃夫有一部短篇小说就叫《他和她》。除了这个名字,他不记得这篇小说的任何内容(也许根本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小说),不过在契诃夫年轻时候写的一封信中提到过写这种故事的诀窍,他至今依然记得其中关键的一句。他在二十多岁时读到的这位令他无比推崇的作家写的一封信至今具有鲜活的生命力,然而他昨天的约会时间与地点却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引力的中心,”契诃夫在一八八六年写道,“本该存在于他们俩之间:他和她。”是啊,它确实存在过,可它再也不会存在了。
我的包还待在原地,在宾馆的梳妆台上半开着,我刚才匆匆地奔向西七十一街,随手就把它丢在那里了。电话上有灯光闪烁,表示我收到了一条信息。可我还是不知道是谁发过来的,因为我一回到房间里就在窗台前的那张小桌子前坐了下来,俯视着窗下的五十三街上的繁忙的车流。接着,我再次用宾馆里的纸笔匆匆记录下我和杰米之间那场实际并不存在的对话。我的记事本记录下我确实做过的事情和我计划要做的事情,以此来弥补我的健忘症;这场不存在的对话记录下来的是不存在的事情,这么做没有任何帮助,也丝毫不能缓和我的健忘,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就像大选之夜,似乎我一进门就必须迫不及待地将它写下来,在她和我之间的这场虚幻的对话比实际的更为感人,这个假想的“她”在对话中表现出无比鲜明生动的性格,然而现实里的那个“她”却永远也不会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