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就是内森·祖克曼』(第10/14页)
一进入她的起居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梳妆台上那一摞崭新的书;有三本出自他的手笔——平装本的《高等教育》、《百感交集》和《反意》。书旁边是个花瓶,里面插着二十多枝黄玫瑰。他好奇是谁送了它们来;当她脱下披肩走进浴室时,他偷偷踅到梳妆台旁,读了读卡片。“谨以此赠我爱尔兰的玫瑰。爱,爱,爱。F”她再回到房间时,他正坐在高背安乐椅里,从那里可以越过公园远眺西中央公园大道上的塔楼,正匆匆翻阅椅子旁边那张桌子上摊开的一本书。偏偏是索伦·克尔恺郭尔的书,名为《一位女艺人的人生危机》。
“那什么是女艺人的人生危机?”他问。
她面露忧伤,跌入对面的长椅中。“慢慢变老。”
“是克尔恺郭尔说的,还是你说的?”
“都是。”她把手伸过来,祖克曼把书递了过去。她跳着翻看,想找到她想要的那一页。她读道:“‘当她’——女艺人——‘刚刚到了三十岁时,她基本上就已经过气了。’”
“那是在丹麦,或许是一八五〇年的时候。我要是你我就不把它当回事儿。你干吗要读这个啊?”
他想到这本书或许是“F”连同玫瑰一起送来的。
“为什么不呢?”西泽拉反问道。
“不知道。可能每个人都该读吧。你还在什么下面划了线?”
“每个人都会划线的地方,”她说。“所有提到‘我’的地方,都划了线。”
“我能看看吗?”他欠过身想把书拿回来。
“想喝点什么吗?”西泽拉问。
“不了,谢谢。我想看看这本书。”
“你可以从这里越过公园看到麦克·尼古拉斯住的地方,就是那个亮着灯的有三层楼的公寓。你认识他吗?”
“西泽拉,大家都认识麦克·尼古拉斯,”祖克曼说。“在这地方知道麦克·尼古拉斯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快点啦,让我看看那本书。我以前都没听说过。”
“你在取笑我,”她说。“你觉得我是为了让你留下好印象才把克尔恺郭尔的书放在这儿让你看到的,不过我还留了你的书让你留下好印象。”
“快啦快啦,让我看看什么东西让你这么感兴趣。”
最终她还是把书递了过去。“嗯,我想喝一杯。”她说着便起身为自己斟了杯酒,酒瓶就放在那束花附近。拉菲罗希尔古堡——也是“F”送的吗?“我看书的时候可没想到还会被批改打分呢。”
“‘而她,’”祖克曼高声朗读道,“‘作为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名字十分敏感——只是作为女人的敏感——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常常挂在人们嘴边,就连他们用手绢擦嘴的时候也不例外!’你知道这个吗?”
“知道,不必说,没这个诱人的我都知道。”
“说说看。”
“没必要啊。有必要说说的就是,这可不是我母亲把我从都柏林带出来时她心里的想法,她为了让我拿到英国皇家戏剧艺术学校奖学金带我过来面试,那时我穿着带小圆领的衣服。”
电话响了,她却没有接。是“F”打来的吗?还是“G”或者“H”?
“‘她很清楚她是人们热衷的谈资,’”祖克曼读给她听,“‘连那些陷入无限悲哀中的人也会聊起她。她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这生活看起来挺辉煌;有价值的东西仿佛真的存在。然而,在更高的意义上,假如她得寄生于人们的仰慕之上,从丰富的滋养中获得鼓励,汲取力量与灵感,重新奋力而为——因为,如果没有人们的真挚赞誉,即使是天才之辈也有失望脆弱的时刻,而女性天才尤其如此——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真真切切地体会她曾经多次意识到的想法,那便是这一切都是多么得愚蠢可笑,对她这难以承受的光鲜心生妒意是个莫大的错误。’那些艰苦岁月啊,”祖克曼说,“那些备受崇拜的女人的艰苦岁月啊。”他又开始翻页了,找她其他标记的地方。
“我很乐意把书借给你,内森,当然也欢迎你坐在这儿继续把它读完。”
祖克曼笑了笑。“那你准备干什么呢?”
“做我常做的事。当我邀请一位先生来我房间,他坐下来看书,我就准备从窗口跳出去。”
“西泽拉,你的问题就出在你对书的品位上。如果你像其他女演员一样,周身放的是哈罗德·罗宾斯(9)的书,那么男士就更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
“我原来想用我的头脑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可结果呢你却对克尔恺郭尔的头脑印象深刻。”
“永远都有那样的危险,”他说。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她拿起听筒,接着又立马挂断了。然后她又拿起话筒,给酒店服务台打了过去。“中午之前请不要再往这里接电话了。……好的,我知道了。知道了。信息我收到了。求你了,如果你能按我说的办我感激不尽。所有信息都收到了,谢谢。”
“我是不是该走了?”祖克曼问。
“你想走了?”
“当然不想。”
“好吧,”她说,“我们刚才说哪儿了?哦,轮到你说了。一个作家的人生危机是什么呢?他在处理与公众关系的时候,必须克服什么样的障碍呢?”
“首先,公众的冷漠;接着,假如他走运,公众的追捧。你们这一行就是要备受瞩目,我可受不了。我希望我的自我剖析展露与我本人之间,有着相当的距离。”
“玛丽说你甚至连门都不想出了。”
“告诉玛丽我以前也不常出门。你要知道,我从事这一行当,可不是想把大众搅得疯疯癫癫的。”
“那是为了啥呢?”
“我的出发点是什么?哦,我穿着圆领的小童装时也是个好孩子,对亚里士多德教给我的文学观深信不疑。悲剧通过把情感推向极致而耗尽人们的怜悯和恐惧,而喜剧则靠着把那些当了真就很荒谬的事情模仿出来而给观众一种轻松愉悦的心境。嗯,亚里士多德让我很失望。他对荒诞剧只字未提,而我正是这剧中的主角——这都是因文学而起。”
“哦,并非全然荒诞啊。你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你太‘神经过敏’啦。”
“谁说的‘神经过敏’?又是玛丽?”
“不是,是我。我自己也有这个毛病。”
“穿成那样的时候?”
“穿成这样的时候。别被装扮误导。”
电话铃又响了。
“看来他绕过了你设的防卫,”祖克曼说着打开书来消磨时光,她则在接与不接间举棋不定。于是就有了蜕变,他读道。这位女艺人洋溢着女性的青春气息,虽然讲的并非此词的通常含义。通常所讲的青春气息,会随年华消逝;因为时间或许是满怀深情、细心体贴的,可时间也对一切有限的事物和生命一视同仁,牢牢攫住。可是在女艺人这里,她好像有种内在的天赋,恰恰与“女性的青春朝气”这种理念相吻合。这是一种理念,而理念是一种非同寻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