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就是内森·祖克曼』(第9/14页)

“哦,我早就知道,”西泽拉说,声音很是雀跃,“我就知道,祖克曼不仅有优雅的举止和一尘不染的皮鞋,一定还有别的特质。继续讲。”

“那位是个电影导演,是个笨蛋们拥护的知识分子。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是他电影的主角,是知识分子们热爱的笨蛋。那位是个编辑,是位受到非犹太人推崇的犹太人;还有那个色眯眯地看着你的人是纽约市市长,他是犹太人爱戴的非犹太人。”

“我最好告诉你,”西泽拉说,“怕他大吵大闹时弄得你措手不及,坐在他背后那张桌子上正在偷窥你的那个人,是我最后一个孩子的父亲。”

“真的吗?”

“我一看见他就倒胃口。”

“为什么?他是怎么看着你的?”

“他没看我。他是不会看我的。我曾是他的‘女人’。我把我自己交给了他,他因此绝不可能原谅我。他不仅是个魔鬼,也同样是个了不起的道德家。有个圣人般的农民母亲,她为自己的苦难而对耶稣感激不尽。我为他怀了孩子,但绝不让他认我的孩子。他在产房外面和一个律师一起候着。他手持文件,要求孩子继承他们家族荣耀的姓氏。我倒更愿意把孩子勒死在婴儿床上。他们不得不报警,制止他在那里大喊大叫,把他赶了出去。《洛杉矶时报》都报道了。”

“他戴着墨镜,一身银行家的行头,我没认出他来。一副拉丁派头。”

她更正道:“是拉丁垃圾。一个狡诈的拉丁疯子和骗子。”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怎么认识这些狡诈的疯子和骗子的?我一直会跟这些男子汉们一起拍电影,如此而已。我一个人在拍摄点,在一家阴森恐怖的旅馆,那种连他们语言都不会讲的诡异地方——那一次从我的窗口可以看到两个垃圾箱,还有三只老鼠在到处爬。接着下雨了,有可能一连几天都没有你的戏份,而如果他想迷住你,让你过得开心点,如果你不想一天十六个小时都待在房里坐着看书,如果你想在这样吓人偏远的旅馆里找个人陪你吃饭……”

“你本可以不生那个孩子。”

“我本可以的。到现在为止,我本可以不生这三个孩子的。可是我没法不要孩子。我从小到大的教育让我没法不要孩子。要么为人母,要么去当修女。爱尔兰姑娘其实都没法过我这样的生活。”

“全世界都觉得你生活得不错。”

“大家也是这么看你的。名声这家伙可是很粗暴的,内森。你得比我更蛮横无理,才能对付得了它。为了这个,你必须做个奸诈的大疯子才行啊。”

“自己的脸出现在那么多海报上,你从没开心过吗?”

“我二十岁的时候确实开心的。你肯定想不到,二十岁时就只在镜子前站一站都能让我高兴成什么样子。我以前曾经看着自己,觉得有人拥有这么美的容颜真是难以置信。”

“现在呢?”

“我对自己的容貌有点厌倦了。我对我的容貌给男人的感觉也有点厌倦了。”

“怎么了?”

“嗯,它让别人就像这样不断问我问题,不是吗?他们把我视为一件圣物。谁都吓坏了,不敢碰我了。甚至《卡诺夫斯基》的作者也这么想呢。”

“可是,就因为你是个圣物,那一定有人迫不及待地想碰你。”

“这倒是不假。我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后代。他们先是和你的形象共眠,然后,他们就要和你的化妆师共眠。他们一旦明白你心中的那个自我和世界眼中的不符,那就要让这些可怜的家伙大失所望了。我完全理解。当她还是个十九岁的新星,第一部电影青涩感人,跪在地上被你夺去处子之身,你自然兴奋,可当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时又会如何呢?哦,事实是我已经不再天真幼稚了。这些事情在二十岁的时候着实让人兴奋,可是现在我完全兴奋不起来了。你呢?我曾前程似锦,现在恐怕到头了。我甚至不再喜欢看到这些卑鄙的荒唐了。来这里不是什么好主意。是我的坏主意。我们该走了。除非你玩得正开心。”

“哦,我已经开心够了。”

“在我们走之前,我该跟我孩子的父亲打个招呼。难道不应该吗?”

“我可不知道这种事该怎么办。”

“你觉得是不是所有客人都在等着看我是否敢这么做?”

“我猜这种事是其中一部分人会熬夜守候的。”

他眼中的她在谢维茨家时是那么自信横溢,而此时那自信几乎已荡然无存;她看上去犹犹豫豫的,还比不上人行道上那些年轻模特,她们正和男友们等着进来瞥一眼西泽拉·奥谢这样的名流。不过最后她还是起身穿过餐厅,去和她孩子的父亲打声招呼,而祖克曼仍然待在后面,啜饮着本来给她的理发师喝的香槟。他对她的这一举动肃然起敬。在这么多来看明星的人注视下,她着实取得了戏剧性的成功。他好喜欢这种酱油和炖肉的混合美味:不无自嘲的谄媚,根深蒂固的虚荣心,理智冷静的憎恨,游戏人生,勇敢顽强,不顾一切又机敏睿智。还有那让人无法招架的美。那魅惑。那双眸。是啊,足以让男人生气勃勃,并从此终生罔顾他的事业。

出来的路上他问:“他怎么样?”

“很冷淡,很内向,也很客气。他回到了那种假正经上。要么就是这个场合他不知如何应对,要么就是他心中的冷酷使然。除此之外,在场的不只有现在跟着他的这个小情妇,还有杰西卡,我们拉德克利夫大学的圣女。她是一个受虐狂的女儿,那个受虐狂有幸在他手上拍了部电影。这个纯洁无知的孩子还不该知道父亲是个多么反常、可恶又怪异的货色!”

他们坐进豪车中,她在自己烟火红的纱巾里笔挺地坐着,向窗户外望去。

“你怎么就搅进这一堆事里了?”车开着时他问。“你不是说你要么做个母亲要么当个修女吗?”

“‘这一堆事’指什么?”她犀利地问道。“娱乐圈?受虐狂?淫荡?我是怎么搅进这一堆事里了?你说这话,就像是个正和妓女厮混的嫖客。”

“又是一个反常、可恶又怪异的家伙!”

“哦,对不起,内森。”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那样紧紧握着,仿佛他们一辈子都在一起似的。“哦,像所有天真无知的女孩那样,我一头陷了进去。在爱尔兰门剧院里出演安妮·弗兰克。那时我才十九岁。我把半个都柏林都演哭了。”

“我对此一无所知,”祖克曼说。

他们回到皮埃尔酒店。“你愿意上去吗?哦,你当然乐意啦,”西泽拉说。她知道自己富有魅力,所以丝毫没有表露出假惺惺的自谦,可是另一方面,她也没有狂妄自大:事实就是事实嘛。他跟着她走进大厅,他的形象又模糊了,而她却被离开酒店的人们频频注目。他想到西泽拉十九岁那年以迷人的安妮·弗兰克出道,想到那些像西泽拉这么迷人的影星的照片,安妮·弗兰克把那照片钉在阁楼小床旁边的墙上。安妮·弗兰克竟然以这样的形象来到他身边。他竟然在他代理人的家里与她见面,她穿着带纱巾、珠子和羽毛的礼服。他竟然把她带到伊莱恩餐厅,招摇过市。她竟然邀他上楼去她的顶层套间。是啊,他想,生活自有其轻浮戏谑的办法,来对付像祖克曼这样正经的家伙。你该做的无非就是等待,它会教导你什么是嘲讽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