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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西娅,”他轻声说。
“好!”她脸色苍白地朝着他微笑。“贺拉斯,我想让你做件事。在我柜子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你会看见一大堆纸头。那是本书——算是吧——贺拉斯。那是我在这三个月里闲来无聊写下来的。我希望你能把它们拿给那个把我的信登在报纸上的彼得·伯依斯·温德尔看一看。他会告诉你这是否是一本好书。我是像平时说话一样写这篇东西的,就和写给他的那封信一个写法。那只是篇关于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许多事情的文章。你拿给他看好吗,贺拉斯?”
“好的,亲爱的。”
他俯下身去,直到他的头靠在了她的枕头边。他开始抚摸她的金发。
“最亲爱的玛西娅,”他柔声说。
“别,”她呢喃道,“像我要求过的那样叫我。”
“心肝宝贝,”他激动地耳语道——“心肝宝贝。”
“那我们给她起什么名字呢?”
他们在幸福与满足中静默了一会,贺拉斯陷入了沉思。
“我们就叫她玛西娅·休姆·塔博克斯,”他最后说道。
“为什么叫休姆?”
“因为他是我俩的介绍人呀。”
“是吗?”她嘀咕道,懒洋洋的,吃惊的。“我以为他叫穆恩呢。”
她的眼睛模糊了,过了一会儿,她胸口的被单开始缓慢地起伏,她睡熟了。
贺拉斯蹑手蹑脚地走到五斗橱那边,打开最上面一只抽屉,看见了一大堆字迹潦草、间距靠近、龌里龌龊的纸头。他看着第一张纸:
桑德拉·佩皮斯,缩写本
玛西娅·塔博克斯著
他笑起来。看来,萨缪尔·佩皮斯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印象。他翻过这页读了起来。他的笑容更深了——他读了下去。半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他意识到玛西娅醒了过来,正在床上看着他。
“甜心,”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
“怎么了,玛西娅?”
“你喜欢它吗?”
贺拉斯咳嗽了。
“我不知不觉就读了下去。蛮有劲的。”
“把它拿给彼得·伯依斯·温德尔。告诉他你曾经是普林斯顿里最优秀的学子,所以你知道一本书的质量好坏。告诉他这本书会畅销全球的。”
“好的,玛西娅,”贺拉斯温柔地说。
她的眼睛重又合上了,贺拉斯俯下身去吻她的额头——接着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脸上带着温柔的怜悯。然后他离开了房间。
整个晚上,那狗爬似的字迹,比比皆是的语法与拼写错误,古怪的标点符号都在他眼前跳舞。他晚上醒过来好几次,每次都会沉浸在对玛西娅想要通过文字表达自己的欲望的隐约的同情之中。对他来说这件事有无限可怜的味道,而且也是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重又想起他自己那个已几乎忘却了的梦想。
他原本打算写一套系列书籍来普及新现实主义,就像叔本华[47]普及了悲观主义,威廉·詹姆士[48]普及了实用主义。
可是事与愿违。命运捉弄了他,逼迫他去做什么吊环表演。想到那记敲门声他不禁笑起来,还有那坐在休姆上的雅致的身影,还有玛西娅那强迫的吻。
“我还是那个我,”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惊奇地大声说道。“我还是那个坐在贝克莱上面的鲁莽的人,我还怀疑过那记敲门声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我充耳不闻我就不会去开门。我还是那个人。我犯下的罪行真该叫我去坐电椅的。
“可怜的轻薄灵魂想要把自己表现为某种有形的事物。玛西娅用她完成的书;我用我流产的书。每个人都想要通过某种手段来获取他想要得到的东西——那样他才会幸福。”
五
《桑德拉·佩皮斯,缩写本》,由专栏作家彼得·伯依斯·温德尔作序,开始在乔丹先生的杂志上连载,然后又在3月份出了单行本。从首次出版以来,这本书就一直受到广泛的关注。一个早已司空见惯的主题——一个姑娘从新泽西的小镇来到纽约做登台表演——单纯的文字处理,遣词造句里有一种奇特的栩栩如生之感,在措辞严重匮乏的行文里有一种萦绕不绝的淡淡的哀愁,这些造就了这本书的难以抗拒的魅力。
彼得·伯依斯·温德尔,他当时正好是通过直接采用富有表现力的日常口语来丰富美国语言文字的积极鼓吹者,他以这本书的推荐人的身份对那些传统的、轻描淡写的、老生常谈的评论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玛西娅的系列连载每期都能拿到三百元稿酬,它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尽管现在贺拉斯在竞技场剧院的月薪比玛西娅任何时候赚到的都多,可小玛西娅常会发出尖利的啼哭,他们把这解释为有必要去呼吸一下乡间的空气了。于是,在四月头上,他们在西切斯特郡[49]找到了一间平房,还带有草坪、车库,一应俱全,还包括一个固若金汤的隔音书房,玛西娅诚恳地答应乔丹先生只要她女儿的索求有所缓和,她就会把自己锁在那个房间里,一心创作她那文盲式的不朽文学。
“这一点都不算糟,”有天晚上贺拉斯从车站走回家的路上这样想到。他斟酌了一番已在他面前展开的几种前景,四个月的演出合约意味着五位数的进账,意味着有机会重返普林斯顿执掌体操队。多奇怪呀!他过去是想回那里去执掌哲学研究工作的,可现在就连安东·洛里埃光临纽约这样的消息都打动不了他,以前洛里埃可是他的偶像呢。
卵石在他的脚底下嘎吱嘎吱地响。他看见客厅里灯火通明,还注意到车道上停着辆气派的轿车。也许又是乔丹先生,来劝说玛西娅定居下来安心从事文艺创作。
她听见了他走过来的声音。她出来迎接他,她的身影呈现在被灯光照亮的大门上。“有个法国人来了,”她紧张地低语道。“我叫不出他的名字,可这个人讲的话好像深奥无比。还是你去和他聊两句吧。”
“什么法国人?”
“我也讲不清楚。他是一小时前和乔丹先生一起开车过来的,说他想要会会桑德拉·佩皮斯,大概是那么个意思。”
他们进屋后,两个男人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你好,塔博克斯,”乔丹说。“我刚刚引荐了两位名人。我带来了洛里埃先生。洛里埃先生,我给你介绍塔博克斯先生。塔博克斯太太的丈夫。”
“不会是安东·洛里埃吧!”贺拉斯惊呼道。
“怎么啦,是我呀。我一定要来,我必须来。我读了尊夫人的书,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喏,我也读到过你。就在今天的这张报纸上,还有你的名字。”
他最后掏出了一份剪报。
“读读吧!”他热切地说。“上面也提到了你。”